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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星星凌乱(1)

作者:独木舟
更新时间:2018-11-13 04:44:21
[1]回过头看见他的脸的第一秒,我就哭了。

    我背着书包站在久治门口的时候,真有一种前尘往事扑面而来的感慨。

    不久之前,我还伙同康婕及其门下众多妖孽在这里拦截过一个叫戴莹新的女孩子,在跟她短暂的“谈话”之后我们扬长而去……

    那个时候,我死都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我会背着书包来这个学校读书,成为这里的一份子。

    我穿着最普通的白色Tee、牛仔裤、帆布鞋,头发绑成马尾,早上我站在镜子面前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可以去拍青春偶像剧了,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新班主任依然用那种极其挑剔的眼神上下端详了我好久好久。

    她的眼神好像是具备透视能力的,我很想问她,你是看到了我内衣上那个盗版的HELLOKITTY呢,还是看到了我袜子上那个山寨的嘻哈猴?

    良久,她像漫画里那些变态的老师一样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我好想给她的眼镜边上画一道金光。

    她的声音有一点尖利,勉强端着的普通话还带些乡音,我当时就想打个电话给康婕,告诉她,我找到你亲妈了。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年代的谣言传播速度,我的新班主任——王老师,她缓缓地、严肃地、自以为优雅地说:“程落薰啊,久仰大名啊,博恩出来的优等生啊。”

    我干巴巴地“呵……呵”了两声,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最好是什么都别说,如果我再像从前在博恩那样跳起来拍着桌子跟她叫板,妈妈为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部付诸东流了。

    所以我用指甲狠狠地掐着掌心,心里不停地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种女人,就是不懂得浅尝辄止,见我不说话,王老师变本加厉地羞辱我:“我们久治跟博恩可不一样,成绩不是最关键的,主要是人品要好,像‘粉笔灰事件’这样的事情,放在我们久治,是绝对不允许的……”

    我看着她的嘴巴“劈里啪啦”地运作着,脑袋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扔几斤玉米粒进去,会不会有玉米味的爆米花出来?

    从办公室出来回教室的路上,我看到了对面的教学综合楼,从那些窗口里看进去,每个教室里都是认真看书做题的学生。

    我不知道在其中哪一扇窗口里,曾经也可以看到周暮晨,和,孔颜。

    若干年后我想起那个夏天,我最后一次跟周暮晨见面,其实命运是在安排我与过去告别,告别那个我深爱的人,告别那段深刻的感情。

    只是那时的我,实在不谙世事,不懂在已经无法控制局面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优雅退场,反而在最后的时刻,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被博恩劝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任何人,就像把自己装进一个真空的玻璃瓶一样,我可以看见外面世界的色彩斑斓,险象环生,可是我不要自己再踏入那个世界。

    我蜷缩在小小的蜗居里,一点一点积攒消失殆尽的安全感。

    谭思瑶无数次打来电话,我全都没有接,她的短信我也一律不看。在我心里,我知道自己无法原谅这个人,这个以着“朋友”的名义伤害我的人。

    我的世界里,如果还存在朋友这回事,那配得上这个称谓的,仅仅只有康婕。

    整个暑假,她风雨无阻地保证了每天下午来我家,起初我很单纯地以为她真的是关心我,来看我,陪着我,怕我自杀。

    这种错觉一度让我泪凝于睫。

    直到某天,她无意中说出:“还是你家网速快”,我才明白她真正的动机,看着她霸占着我的电脑,我的零食,还有周暮晨送给我的那个可爱的多啦A梦印花的杯子……我真想杀了她啊!

    我每天像个木偶一样坐在床上看着她热血澎湃地玩着魔兽,嘴里不知道在骂骂咧咧说些什么,终于有一天,我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

    “喂,陪我穿耳洞去。”

    她依依不舍地退出了游戏,临走时,还在我们家冰箱里顺手牵羊拿走了一个伊利四个圈。

    我们走在路上等绿灯的时候,看到李珊珊在某辆黑色的汽车里一晃而过。

    康婕举着“四个圈”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我看着她呆滞的神情,知道她在那一瞬间内心有极大的震动,我想开口说点什么时,她抢先了。

    “落薰,姗姗坐的那个车,也是四个圈。”

    我有一点想哭:“恩,不过你的四个圈是伊利,她的四个圈是奥迪。”

    穿耳洞的时候我已经年满17,回想起17岁之前遭遇的种种,心脏会有微微的绞痛。

    穿耳洞的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材很好,打扮得很性感,在我提出要穿16个耳洞的时候她有些惊讶,然后断然地拒绝了我的要求:“小姑娘,不能一次性穿这么多,你的耳朵会受不了。”

    我的面前有很多漂亮的耳钉、耳坠、耳环,它们在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我像一个执拗的孩子坚持着自己的意见,老板双手一摊:“真是拿你没办法。”

    可是穿到第7个的时候我就痛得龇牙咧嘴了,被我紧紧抓着右手的康婕看上去似乎比我还要痛苦,她嚎叫着:“老子好像在分娩啊!”

    周围的人闻声全看过来了,我发现康婕就是有这种聚光灯般的本事,为了让她闭嘴,我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然后,我听见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离开的时候,那个漂亮的女老板千叮咛万嘱咐:“尽量不要碰到耳朵啊。”

    我带着肿得像如来佛祖一样的耳朵对她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和康婕看到了马路对面手牵手的周暮晨和孔颜,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失聪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们一人拿一个麦乐酷,孔颜的是芬达的,周暮晨的是可乐的,橙黄和黑色交相辉映。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俯下身子开始吐了起来。

    在我剧烈呕吐的时候,我的头发挡住了我的脸,我知道康婕在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部,可是我没有看到她的脸上,是多么奇怪的表情。

    那种愧疚、后悔、羞耻,混在一起的,复杂的表情。

    当晚我苦苦哀求康婕陪我一起去找周暮晨,她想了很多理由来搪塞我,最后我无耻地以死相逼,她终于十分不情愿地妥协了。

    当然,她也有她的条件,她要在那个离我和周暮晨有100米距离的小凉亭等我。她说:“相信我,像我这么强大的气场,就算隔着一条湘江你都能感觉到我对你的支持!”

    事实上,她的气场一点都不强大!站在距离小凉亭100米处的我一点被支持的感觉都没有,当周暮晨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的时候,我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我差一点就这样做了,在我临场退缩之前,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我:“喂,你叫我出来的,你跑什么?”

    回过头看见他的脸的第一秒,我就哭了。

    我吸取了上次在罗素然面前哭得面容狰狞的教训,努力压制住情绪,没有哭到崩溃,可是这样实在是显得太矫情了,导致多日不见的他在这个炎热的夜晚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懂得什么叫欲语泪先流;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懂得什么叫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我竟然真的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后,我做了一个后来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应该挖个坑把自己活埋了的举动:我——一个花季少女,强抱着面前这个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嚎啕着说:“暮晨,我们和好吧!我们结婚吧!”

    事后康婕说,虽然她独自坐在100米之外黑漆漆的小凉亭里,可是在她听到我那一声咆哮的时候,都深深地以自己是我的朋友而感到耻辱!

    那个夜晚我实在是把我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光了,无论周暮晨如何挣脱,如何大力来掰我的手,我就是咬着牙不松开。

    我像战争年代的战士,背着一个炸药包,怀着“一命抵一命”的悲壮决心,死死地抱着敌人,等待炸药爆炸的那一刻来临。

    炸药真的爆炸了,孔颜从我身后冲出来,干脆利落的一个耳光打得我东南西北白板发财都分不清,然后她声嘶力竭地对我尖叫:“程落薰,你要不要这么贱啊!”

    那一耳光真狠,还刮到了我的耳朵,下午穿的耳洞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我呆呆地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捂着耳朵,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不堪。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听见另外一声耳光响起。

    那是来自康婕的手,重重地扇在孔颜精致的面孔上。

    遽然间,空气仿佛冻结了。

    孔颜始终还是理智镇定的女子,她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泰然自若,整理了一下头发之后,冷冰冰地对周暮晨说:“你自己搞出来的事情,自己解决。”

    她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康婕一眼,讥讽的微笑浮上嘴角:“你真是程落薰的好朋友啊,好朋友的意思就是什么都可以分享,对吧?”

    康婕的面孔在那一刻变得死灰。

    只是,我已经完全精力没有注意这些,我捂着我的耳朵,感觉有一些温热而粘稠的液体在顺着我的手往下流。我想起那个漂亮的女老板说“尽量不要去碰它”,原来真的,这么痛。

    这么这么痛。

    我哭不出来,也说不出来,我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在我还残存最后一丝理智的时候,我听见周暮晨用从来没有过的森冷的语气跟我说:“如果你真的还想为我做什么,就是再也不要来骚扰我。”

    我没有勇气抬头看他,默默地转身就走。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是我必须走,如果再晚一秒钟,我就会被内心那些巨大的羞耻所淹没。

    我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静静的舔伤。

    我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胡乱穿行的时候,康婕站在原地点燃了一根烟,她用力地吸了一口之后,反手抽了周暮晨一个耳光。

    从来不哭的康婕,她的眼眶里有愤怒的泪水,波光潋滟。

    周暮晨的声音有一点嘶哑,可是语气却心甘情愿地承接乐这个耳光:“是我告诉她的,你再怎么打我也认了。”

    康婕拿烟的那只手一抖,整支烟都掉在了地上,她哆嗦着再抽出一支烟来,却怎么都打不燃火。

    周暮晨实在看不下去,主动用自己的火机帮她点燃了第二根烟。

    他的火机是zippo黑冰狼,黑色的机身上有一只威风凛凛的狼的LOGO,确实是很适合他这个人。

    后来,因为这个缘故,在我第一次看到林逸舟拿出同款ZIPPO的时候,心脏还是急速收缩了好半天。

    周暮晨犹豫了一下,艰难地开口说:“孔颜要求我对她没有秘密,所以……”

    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康婕抓着他还握着ZIPPO的手,小声地、却是歇斯底里地质问他:“只有孔颜是人吗?只有她需要得到尊重吗?我,落薰,我们都不是人是吗?我们的感受都不需要顾及是吗?”

    这一连串的反问问得周暮晨哑口无言,他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女孩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再也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

    那个晚上,我们人所有的哀愁,汇集起来,就像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

    [2]你是不是另外还有一个职业是毒贩?

    当我站在周暮晨跟孔颜曾经的教室对面时,心里走过一声重重的叹息,我告诉自己,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随着他们高中毕业,离开久治,我们之间的故事就落幕了。

    像一个干脆利落的休止符,我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鼻腔里蹿上一股酸涩,就让记忆此地深埋。

    正当我十分文艺的告别过去时,王老师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喂,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去教务处领书!”

    在她的鄙夷声中,我落荒而逃。

    教务处的老师个个都是一*僵尸脸,我很想问问他们:学生们杀了你们家谁?还是欠你们家多少钱?

    我蹲在一大堆书中间寻找着高三文科的教材,一个甜美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同学,也帮我拿一份。”

    我们在二人抱着书回教学楼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天,她是隔壁文四班的转学生,名字很古典,叫封妙琴。

    其实我觉得妙琴挺好听的,就是那个姓我不怎么喜欢。

    她是那种自我感觉非常好的女孩子,当然,她本身条件也不错,牛仔短裤下面露出的两条腿又长又直又细,跟我的腿有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那个“异”,就是我的腿比她的腿稍微粗点。

    短短几分钟的路程,她先后不着痕迹地向我介绍了她姐姐从加拿大带回来的钱包,她脖子上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她脚上那双限量的匡威海外版的帆布鞋。

    我眉头都快拧成麻花的时候,教室到了,我如释重负地对她说:“我到了。”

    她十分风骚地对我笑:“我也到了,有空来班上找我玩。”然后就扭着曼妙的身姿转身进了隔壁的教室。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教室后门,在角落里那个属于我的位置上坐下来,然后发了个短信给康婕:乡霸,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好喜欢炫耀的极品,下课来接我,我表演给你看。

    在我编辑并发送那条短信的时候,死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个爱炫耀的极品,她在我之后的生命中,竟然扮演着一个致命性的反面角色。

    高三的这一年,妈妈耳提面命的事情就是:好好学习,家里没钱,争取不要买大学读!

    我属于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顺风顺水的日子过久了,就开始厌烦她的唠叨,每当我对她这些言论稍微表现出一点点要反抗的意思,她就会对我咆哮:“你不要忘记你是怎么进久治的。”

    为了阻止她继续痛诉我的罪行,我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趴在书桌上开始背书:鸦片战争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划时代的重大事变。中国近代历史就是以此为开端的……

    我知道,为了帮我转学进久治,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妈妈拜托了很多人,想了很多办法,买了东西在烈日下守在学校某领导的办公室门口,等了好几天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把礼品塞进那个老师的抽屉,还要卑躬屈膝地笑着跟人家说:“一点薄礼,不好意思……”

    这一切,我都不敢忘记。

    因为这些,我便更加憎恨谭思瑶。

    很奇怪,对于冯妍,我似乎可以谅解,她家境也不太好,性格又很懦弱,时间长了,我对她的憎恨反而减淡了许多。

    可是谭思瑶,我不能原谅。

    有好几次,我和康婕逛着街,龌龊地去“城市英雄”上厕所时,都看到她跟她男朋友在那里拍娃娃。她也看到过我一两次,满脸的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我没有给她走过来的机会。

    我用转身告诉她:我们不再是朋友。

    有一次我转身之后,忽然觉得她男朋友那件黑色的衬衣有点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一晃神的时间,我又觉得自己很白痴,满大街的黑衬衣,我到底是在纠结个什么劲啊。

    话虽如此,可是我脑袋里还是在飞速地旋转着,企图在记忆的细枝末节里找到一点线索,就在我恍恍惚惚的时候,一辆白色的敞篷甲壳虫在我的旁边急刹下来。

    在我身后买可爱多的康婕吓得披头散发地冲过来,羊癫疯般地叫:“程落薰,你没死吧!”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起来了。

    当日也是康婕这么失态地在路上大呼小叫问我是不是被强奸的了时候,我看到过一个穿黑衬衣的男孩子,他的胸口,挂着一个精致的翡翠观音。

    原来是他……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甲壳虫里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和茶色墨镜的脑袋探了出来:“找死啊你!”

    这就是优雅的罗素然口中提过的那个“孽障弟弟”,在我惊讶地发现这辆甲壳虫的车牌跟我偶像那天送我回家的车牌号码是一样之后,我瑟缩着问了棒球帽少年一句:“你是不是罗素然的弟弟?”

    既然是熟人,那就好说话得多了,宋远连忙摘下墨镜,瞬间变身成一个翩翩有礼的绅士,笑嘻嘻地跟我道歉:“刚才我太紧张了,怕撞了人,所以有点失态,对不起啊。”

    我看着他英俊的五官,不得不感叹,这两姐弟真会长,男的女的都这么好看。

    我们站在路边虚伪地互相道歉,康婕一脸懵懂地啃着她的可爱多。忽然平地一声雷,我听见有个声音隔着马路对我叫:“落薰姐,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奥迪A6里李珊珊一脸肃杀,她杀气腾腾地朝我们走过来。

    刹那间,我感觉风云变,天地陷,恍惚之中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李珊珊她是带着砍刀朝我们走来的。

    等到她对着宋远一连串劈里啪啦地发问之后,我才从我的幻觉中惊醒过来,连忙扮演和事佬打圆场:“哎呀……哎呀……都是误会啦……哎呀……都是几个熟人啦……”

    搞清楚状况之后,李珊珊及其不屑地对宋远丢下了一句话:“拿到驾照才多久啊,别以为会玩遥控汽车的人都能开车上街,有时间好好练练吧。”

    她说完这句话,再对我甩下一句:“落薰姐,我今天有点事,改天出来吃饭啊!”,之后就妖娆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当中了。

    我不得不再次感叹:亲生姐妹,一个南极,一个赤道!

    我正要开口跟宋远解释一下李珊珊其实只是毒舌,并没有恶意时,他兴奋地抓着我说:“你认识她吧?好有个性啊!我能不能泡她?”

    如果当时把我的样子做成漫画效果,那么我的头上一定飞过去了一只乌鸦加无数个黑点。

    当宋远拼命把我往他车里拖,名义上说要带我跟他姐姐一起吃饭、实际上是想跟我套近乎时,康婕啃完了最后一口可爱多。

    她拍着车窗,无限悲愤:“我也要去吃饭,我也认识李珊珊!”

    那是我第一次去秦皇食府吃饭,我和康婕两个乡霸一路上对对方恶语相向。

    “你穿成这样,进不去的。”

    “那也比你长成这样进不要好!”

    我悲哀地发现我跟康婕打嘴仗,我从来就没有赢的可能。

    罗素然一如既往的漂亮,她刚参加完一个活动回来,身上还穿着宝姿的套装,化了一点淡妆,脸上有些许的疲惫,在看到我之后,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

    那一餐只有我们四个人,罗素然点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就怕我们讲客气。

    她自己是个极其有修养的女人,就把世界上所有的同性看得跟她一样,所以当我和康婕暴露出饕餮暴食的一面时,她只能瞠目结舌,啼笑皆非地说:“慢点吃,我们不跟你们抢。”

    我一听她这么说,脸“唰”地就红了,康婕比我还迟钝,她不仅没有减速,反而热烈地回应:“等下没吃完的我能打包吗?”

    我终于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她的大腿,她哎哟一声,筷子上夹着的南瓜球顺势掉到了地下。

    我们两个人的目光随着那个滚落的南瓜球停在了罗素然的脚边,她穿了一双非常非常漂亮的银灰色高跟鞋。

    虽然我是个贫穷的少女,可是我经常看时尚杂志。就有那么巧,前几天我正好在杂志上看到过这双鞋子,Ferregamo的当季新款,如果我没有记错,它的价格是3000多。

    那双鞋子实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到连我这样狂爱帆布鞋的人都不禁称赞起来,康婕听到那个天价之后更是目瞪口呆,她严肃地问罗素然:“你是不是另外还有一个职业是毒贩?”

    罗素然看着我们惊悚的表情,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微妙,宋远终于从食物中抬起头来搭了一句:“她一直都是一个奢侈的女人!”

    罗素然轻描淡写地用一句“别人送的”转移了话题,我已经看出她不愿多说,偏偏康婕这个死不识趣的还加了一句:“那个人愿意也送我一双吗?”

    此时,罗素然的手机响起,她并没有起身,不过是降低了音量:“嗯……穿了,蛮喜欢的……让你破费了……啊,是吗?我也在……”

    我无意中看到她在最后朝某个方向看了看,轻轻地点了点头。

    出于本能,我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只是人太多,我什么也没发现。

    饭后罗素然认真地问我:“想没想过大学学什么专业?”

    我一怔:“没想过,能不能考上还是个问题。”

    她轻轻地笑,空气中充满了她身上兰蔻奇迹甜腻的味道,她的指甲划破了空气:“如果考得上,考虑一下做我学妹?”

    她的话犹如黑暗之中惊鸿掠过的流星,我忽然觉得有些混沌的东西,在须臾之间变得澄澈而清晰。

    那天回去之后,我忽然推开妈妈卧室的门:“妈,我考D大学新闻好不好?”

    我是如此的踌躇满志,热血澎湃,可是我那个冷血的妈妈,她瞥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考得起再说咯。”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秦皇食府那些对我来说比较昂贵的菜,我竟然激动得一晚上没睡觉,我背了历史又背政治,最后竟然还强迫自己做了两张英语试卷。

    最后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摸了摸已经痊愈的耳朵,它挂着16个亮晶晶的耳钉。

    我去阳台上点了一根烟,我不愿意承认,在我碰到那些耳钉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名字。

    ——周暮晨。

    我曾经听很多人说,如果你想要彻底忘记一个人,那么你就找很多很多的事情给自己做,忙得根本没有一点时间去想起。

    我不知道这个方法是不是真的有用,但我想,就把死马当作活马医好了。要不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不去想周暮晨呢?难道还真的叫康婕拿个大木棒对着我后脑勺狠狠敲一棒吗?

    于是在高三整个一年中,我每天都保持着打了鸡血般的亢奋,历史、政治、地理、英语、文言文……什么都难不倒我!

    其实我这副铿锵战士的模样,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来自我妈。

    我想让她明白,其实她的女儿不是她所以为的那么不忠不孝。

    [3]等我读大学,找个煤老板,骗光他的家产来养你

    记得我跟康婕刚刚认识的时候,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别人家的屋顶上聊心事。那种陈旧的老房子,屋顶还是用砖红色的瓦片搭起来的,上面布满了青苔和灰尘。

    那时我们都还不会抽烟,一人买了一瓶雪碧,还有几块钱的卤味猪耳朵和凤爪,坐在那些陈年旧瓦上吃吃喝喝。

    我问她,“你爸爸总是带不同的女人回来吗?那你干嘛不去找你亲妈?”

    当时她还在读书,可是彪悍的气质已经显山露水,啃着鸡爪不慌不忙的说:“跟我爸住,他带不同的女人回来,可是跟我妈住,她带不同的男人回来,有什么区别啊,再说我爸经济条件相对来说还好点,我妈那点钱贴小白脸都少了。”

    我当时就被她那极品的父母深深的震撼到了,好久都没说话,直到她用鄙夷的口气问我:“那你爸爸人又死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的?”

    从小到大,我对于“父亲”这两个字毫无概念,也从来不知道有爸爸是什么样的感觉。别人家的孩子下雨天有爸爸接送,儿童节有爸爸买礼物,这些我全都没有。

    我从小到大就跟老妈过,我也从来不主动提起那些,省得两个人不开心。我的偶像除了罗素然之外,还有长在墙角里的那些杂草,我跟自己说,就算成长的环境再阴暗,也有开花的权利。

    所以当康婕问起我这个问题时,我一下子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她以为自己的莽撞刺激到了外表大大咧咧其实脆弱敏感的我,连声说“sorry”,我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其实也不是不能说,是不知道怎么说,因为完全没有记忆。”

    她像一个掉了100块钱的人突然之间遇到了一个掉了1000块钱的人,对自己那点自怜自艾全部转化为对我的同情:“那你要好好孝顺你妈妈才对啊。”

    夕阳染红了整个天空,那是一种悲壮的美,我轻轻的点点头:“那当然。”

    可是之后我遇见周暮晨,整个人像疯了一样,所有的事情都抛之脑后,学业生活都乱七八糟,回想起来,真是应该剖腹谢罪。

    某天早上妈妈又像往常一样起来给我做早餐,一大碗面条上面铺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以前我一直羡慕那些能把荷包蛋煎成心型的人,还为此抱怨过我妈手艺不精。

    被我的无知激怒了的她怒视着我,吼了一句“找你亲爹给你煎桃心去”之后,我就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可是这天早上我惊奇的发现,呈现在我面前的这两个蛋居然都是神奇的桃心型,这真是震撼到我了,我琢磨着难道我妈她老树开花了?

    我大口大口狼吞虎咽的时候,我妈用她一贯轻淡的口气说:“昨天逛超市,无意中看到那种煎桃心蛋的小锅子,就买了一个回来试试,你以前不是提过嘛,第一次用,也不熟练,你就不要再挑剔了。”

    我埋头支支唔唔地吃着面,一直没搭腔。

    其实我是怕我一开口,就会很没出息很丢脸地哭起来。

    那一刻我跟自己说:程落薰,你要再不发奋,你他妈的就真是个混账东西。

    在我十八岁生日这天,我终于走进了高考的考场。

    之前王老师很轻蔑地在班上说:“有些同学,是个什么水平就考个什么成绩,别为了那么几分去舞弊,这不是一般的考试,被抓到了是很惨的……考不起的呢,要是家里有钱,就送出国吧,没钱的,趁早看看哪里的工作好早,早点出去靠自己双手谋生,也是很光荣的嘛。”

    她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眼神一直瞟着我这个方向,大概是想看到我因为羞愧和自卑而落下泪来,可惜实在让她失望了,我就是一头不怕开水烫的死猪。

    其实在高考之前,我也曾经崩溃过一次。

    大热的天,我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妈妈推开门看到我那个鬼样子,还以为我毒瘾犯了,吓了一跳,得知我的压力和顾虑之后,她语重心长的跟我沟通:“实在考不起,就找个足浴中心去当洗脚妹吧,读书不行,洗脚还是可以的啊……”

    她那番话,活生生就是在我汩汩冒血的伤口上洒了一把盐,我两眼一翻,彻底失去向她倾诉的欲望。

    我想过了,我就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读大学,我死都不要去当洗脚妹。

    D大的录取通知书拿到我手上时,我觉得这就是狠狠扇在那些断言我要开始“混社会”的人脸上的一记耳光,整个暑假,我都恨不得把它贴在我脑门上出去现世。

    班上办毕业生联欢会的时候,那个王老师依然是一副置疑的口吻:“你考试的那个考场是不是没人监考啊?”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过没关系,我心情不错,没必要跟她计较。而且,现在,我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就要有成熟的姿态,对于某些不道德的言论,就当不小心听别人放了一个屁好了。

    我进入大学之前,康婕开始认真地考虑她的经济问题。

    她抱着自己圆滚滚的,像西瓜一样的脑袋做拨浪鼓状,学着《还珠格格》里紫薇的语气说:“我到底要怎么办啊,为什么天下之大,没有我容身之处啊!”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出那句话一点也不能催发别人怜香惜玉的情怀。

    她读完中专之后就混迹于社会,做过酒吧营销,因不满某些猥琐男在黑暗中对其动手动脚而愤恨辞职。后来也去麦当劳打工,可是之前在某家粉店做事的经验让她在一个客人说“要一个新地”时用地道的长沙话问出了“盖什么码子”这么经典的台词。

    之后做过无数份工作都以不是她炒了别人就是她被别人炒了而告终,作为她的挚友,我唯一的建议就是:“去开福寺看看她们还招不招人。”

    她仰天长啸:“去拜拜菩萨也好,让菩萨指点指点迷津!”

    开福寺是长沙有名的古寺,每天香客都络绎不绝,寺外那条街上很多真假算命先生。

    在我们为数不多的拜访中,我曾有幸见过有尼姑穿蕾丝花边的袜子,还有尼姑对着手机笑得跟朵花似的,当然,这比起买了个猪脚坐在寺里休息的木凳上啃的我和康婕来说,都不算什么。

    我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了那一时,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居然听了康婕这个文盲的话,拿了一个猪蹄呢!

    当发现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姑怒视着我们的时候,我拉着康婕就跑,我边跑边念:“菩萨莫怪我,我还小,不懂事……”

    而康婕这个彻头彻尾的乡霸,一边跑,一边啃着剩下的猪蹄,还抽空问:“落薰,她是不是很羡慕我们?”

    我们狼狈的从佛门净地跑到了车水马龙的街上,康婕气喘吁吁的靠在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奥迪上拍着心口说:“老了老了,跑一下就不行了。”

    可能是她动作幅度太大了,那辆奥迪适时的发出了警报声,连我都吓了一跳。

    可是紧接着,我觉得这个车,怎么就那么眼熟。

    现在经商的从政的都爱开着车往佛门跑,可能越是赚钱的事情越让人提心吊胆,所以需要经常来拜拜佛,求个安心。

    我拉着康婕走开后没多久,一个光头男人和曾经那个在路边掌掴李珊珊的中年女人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那个女人目不斜视地发问:“还跟那个小狐狸精搞在一起呢?”

    戴着黑色墨镜的光头男人阴沉着脸:“今天你生日,别问那么多。”

    然后,谁也没有再说话,男人油门一踩,绝尘而去。

    被老尼姑赶出寺院的我和康婕无聊地走在江边。

    我没想到她居然还认真的考虑了一下去开福寺工作的事,最后还是义正言辞地否决了我的提议。

    她认真的分析情况:“我爱吃肉,爱喝酒,而且又好美色,听说现在出家还要本科文凭……综上所述,难道我只能去坐台吗?”

    看着她颓废的样子,我硬生生将“谁会带你出台”这句杀伤力极强的话吞了下去。

    看在我曾经失恋的时候她那段矫情的安慰的份上,我也矫情了一把:“好啦,别烦了,等我读大学,找个煤老板,骗光他的家产来养你,开心吧!”

    她无奈地看着我,眼神里明显是对我的不信任:“钓金龟婿是一项智力和手段的角逐,你行吗?”

    我听完这句话,狠狠地为之前自己那一点小善良感到由衷的后悔:“你给我闭嘴!”

    那个黄昏我们肩并肩在湘江边走了很久,风很大,我们说了很多很多话,还喝了很多喜力。那时我不胜酒力,一沾酒就乱说话,我记不太清楚我究竟说了什么。

    我好像说了“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还说了“我还是很想他”,可能还说了更离谱的,可是康婕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想骂她,发什么神经呢,可是我我的眼皮太重了,实在是睁不开了。

    那天晚上最后的记忆就是她打的送我回家,我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暑假最后的几天,罗素然终于从香港回来了,一个电话打给我:“拿到通知书了是吧,晚上出来庆祝吧,我在温莎订了个豪包,有多少朋友全都叫过来。”

    有时我真的想不明白,她一个小小的电台主播,怎么会有那么多钱用来购置名牌,还要养那个奢侈起来跟她不相上下的弟弟。

    当然,这是她的隐私,就算我们的关系再亲密,我也不会傻到去打听她的私生活。

    虽然她放了话,叫我有多少朋友就叫多少朋友,可是对于我来说,真正称得上是朋友的,也就康婕一个。我打电话通知她之后,无聊地翻了翻电话簿,在李珊珊的名字处停了下来。

    如果,我叫上李珊珊,那么以后,我叫宋远请我吃什么,他敢不请吗?

    我承认,我的骨子里就是一个虚荣奸诈的小市民。

    明明说好是替我庆祝,可是当时真正的场面是,宋远看到李珊珊之后眼睛就开始发光,两个人缩在包厢的角落里悉悉索索不知道搞什么。罗素然给我带了娇兰的金钻粉饼和幻彩流星,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康婕就凑上去请教:“这些圆珠珠究竟有怎样神奇的功效?”

    至于另外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我八辈子祖宗都不认识的阿猫阿狗们就霸占着麦克风鬼哭狼嚎……

    请问到底谁是主角啊?

    我悲伤的起身去上厕所,七拐八拐也没找对方向,还撞了个人,对方身上有酒精跟香水混合的味道。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真是不夸张,配得起“陌上人如玉”,可惜我身上某个器官实在是濒临崩溃了,所以我只能转身赶快就跑,对不起都没说一句。

    从洗手间里出来,我对着水龙头狠狠的扑了扑脸,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就像那个晚上昏暗的车厢里,车窗上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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