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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之地(大结局)

作者:亚宁
更新时间:2018-11-13 04:33:36
    去年秋天,我陪母亲回了一趟一碗村,关于刘三亮的故事,都是从谝子嘴冯友友和其他人绘声绘色讲述中知道的。当时的身边还有几个村人,你一言我一语,谈不上幸灾乐祸,听起来却也趣味十足,百咂不厌。

    母亲说:"这个刘三亮,看来就是个吊死鬼转世,都多大年纪了,最后还是吊死了。唉!就为了那么几个小钱,就把娃娃老婆丢下走了,实在是不值啊!黑玉英也命苦,那她后来再找人家了吗?"冯友友说:"人家现在还是队长,是全公社都挂了名的女强人呢。一般人谁敢找,再说,她自己也舍不得离开这个村子,和那些土地,更舍不得离开那栋刘三亮死前给盖的新砖瓦房。"

    当年的妇女队长赵秀子,像个肉团一样堆在一根裸露的大树根上插话说:"听说有人想着倒插门,黑玉英还看不上呢,嫌人家长得面老,脸黑,人太老实。"早就不做木匠活的田木匠,老朽的只剩一把骨头了,抽着一个长旱烟锅子,冷不丁摇头晃脑神秘兮兮地说:"那女人心里面有人呢,所以才守着这村子不离开。"赵秀子盯着问是谁?田木匠说:"这种事,我能随随便便说吗,其实你心里比我清楚多了。要不你给老康说说?"赵秀子嘴一扁,"我还当你说别人呢,原来还是他啊。"冯友友打断话题说:"你们不要嚼耳朵根子了,瞎猜人家的心思。咱们还是让老康给讲一讲,人家现在在西安大城市的里生活吧。"

    说这些话时,母亲和几个村人坐在村东头的大柳树下,微风晃动着树冠,树叶飒飒地响着,不时就飘落一两片泛黄的叶子。我走开了一段距离,观察着这棵生长了二百多年的大树,感到整个树较以前又长高长大了许多,那粗糙扭曲的树杆,举着满头生命的叶子,有种洋洋得意,傲然岁月的姿态。

    恍惚之间,在树的阴影里,我看到在树下发生的那些个往事虚虚地蠕动着。再看聊天的人七、八个人,穿背心裤头的有,捂着老式中山装的有,抽烟的有,提着锄头和水桶的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形态各异,胖子瘦猴相间,男人女人混杂,还有几个小娃,在树影里走来走去。已经满头白发的母亲被围在中间,脸上荡着我多年未曾见过的舒心的微笑。

    一幅多么难得的乡村闲适照,我心有灵犀,摘下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背转身子完成了准备工作,然后一转身,趁人们不注意,咔咔连拍了两张得意之作。只是没想到,我的拍照,影响了人们的注意力,一个个看着我手里的相机,说三道四和嘻嘻哈哈随着都停了下来。

    母亲招手让我过去,提议要与在坐的人合一张影,留个纪念。刚才还一派自然的老老少少,神情都认真起来,有的拍着身上的土,有的揪着压皱的衣服,有的用手揉着脸和眼睛,挤挤擦擦围站在母亲的周围。临了,母亲要我想办法把这棵树全照进去,说回去了拿给父亲看。

    下午,母亲随了冯友友两口子,到地里重操劳动工具,重温了一次往日劳动的情景。我拿了相机在村里转悠,凭了记忆来到疯子远方的父亲家。房子还是那座老房子,只是门窗都更换成了新的,院墙修的齐齐整整,院子打扫的挺干净,房子西侧新盖的牲口圈棚里,一头骡子和一头牛分拴在悬挂的铁皮槽头两侧。我推不开院门,弯下腰一细看,才知被一把小铁锁锁着。正在这时,一个年轻人扛着一捆新割的青草往院子走来,到了家门口后把草捆往墙边一立,边掏衣服口袋边用眼瞟着我看。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远方的影子,试着一问,果然就是当年的那个鼻子两筒,整天拉着驴放的小家伙。

    我有点贸然地问说:"你爷爷在吗?"年轻人迟疑了一下说:"我爷爷前些年就死了,你是……?"我说:"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也是从咱们一碗村出去的。当年我走时,你才九岁多。要说你的长像,跟你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年轻人就想起什么,热情地招呼我进了屋子,从柜子里找了一盒香烟给我抽,说了句叔,你等着,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院子。

    我有空瞅着收拾整齐的屋子,就看见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心想,当年的小家伙看来已经结婚,再细一推算,一切都顺理成自然了。年轻人很快抱着一颗西瓜,两颗味道香甜袭人的华莱士回来了,用刀子一切两半,在碗柜里取了小铁勺,给我递在手里。我吃了一口,一嘴童年的味道,泌人心脾。年轻人看着我说:"我知道你是谁,可我那时候小,不知道你叫啥名字。我爷爷后来跟我说过几次,说你曾帮助过我们。我爷爷临死时,还后悔说办了一件错事。"我问啥错事?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说:"我爷爷一直没让我上学。"我说:"这么说来,你连一天学都没上过?"年轻人摇着头说:"爷爷那时老是用我爹的例子,坚决反对我念书。"我默然了。

    傍晚,受黑玉英的邀请,我和母亲来到刘三亮盖好后没住几年的红砖房。黑玉英的两个大女娃都结婚成家了,两个小女娃长得都像黑玉英,模样俊俊的。那个虎头虎脑的儿子也长成大小伙子了。我不经意地观察了半天,真没发现和刘三亮相似的地方。黑玉英提说要吊米凉粉吃,母亲眼睛一亮,说那可费事的很。黑玉英说没关系,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

    黑玉英和母亲边做凉粉边聊,话就说到了刘三亮。黑玉英眼睛湿润地说:"婶子,娃他爹的事你肯定也听说了,其实怨我去的晚了一步。唉,那天也是跟上鬼了,听我娃说,三亮他只是和我赌气,谁知让三只乌鸦给扰乱的失了平衡,才出了事。唉!主要还是怨我,明明知道他跟上吊有个死结,一时鬼迷心窍,还去赌气。"母亲宽慰说:"三亮就是那么个人,张张扬扬的,你婆婆曾经就给我耳语过,还让我多多关照他呢,担心他迟早要出事的。想不到最终他还是走了那条路,这看来也是他的造化和宿命。"说到了黑香娥,黑玉英打发小女儿去前屋叫奶奶过来吃饭,就说家里来戚人了。

    黑香娥老婆婆过来了,上身穿一件黑布衣服,污垢油光锃亮,下身穿一条宽腰大胯束口的灰色裤子,分不清前后,被扭成几大折子,手里拄着一根木拐杖,颤颤微微,踊肩驼背,稀疏的白发掩不住斑点密布的头皮,两腿罗圈,走路鸭子一样踹着双脚。瘦长的脖子被一张皮包裹,形成了许多的皱折,随了呼吸和摆动,能分明地看出颈项上的骨胳。满脸的老年斑像小甲虫在蠕动,随了没牙的嘴向里收宿,两腮向里塌陷,颧骨显得特别突出,一双单薄如朽木耳一样颜色的耳朵,紧贴着皮肉,耳坠上却还挂着一对银耳环。

    老人在灯光下的形象,把我深深震撼了,很快又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悲哀。为老人当年的风韵,更为眼前老人难以言传的苍老,为岁月,为生命的本身。

    晚上,母亲和几个闻风上门来的村人促膝而谈。我非问不多说话,只在旁边静静地听。黑香娥陪坐了一会,跟着众人笑时,发出的是嗓子眼里有痰的声音。后来,她用干瘪没牙的嘴咕咕哝哝了几句话,就找着拐杖,"嘚、嘚"地自己回我们家的老屋睡去了。黑玉英翻译说:"我娘说她熬不住先睡去了,等一会让你们到自己的家睡去。"母亲点着头说:"你婆婆快九十岁的人了,看看人家口齿虽然有点不清,脑子却一点都不糊涂,不乱。"

    这时家门被推了开来,走进一个壮硕的女人,往地当中一站,好家伙,简直可以说是虎背熊腰如铁塔一样。人们一时都无了话,壮女人也不当回事,夹成一条细缝的眼睛盯了母亲一会,又转向我。

    黑玉英笑着说:"你这个母金钢,是来吓唬人呢!还是看人来了!站在那眼睛贼抠抠的,像挑食物一样。你有话赶紧说,没话就找个结实点的凳子坐下来。"母亲半天没能认出来人是谁,我猜测出是高锁锁的老婆胖女候。母金钢用闷如打雷的声音说:"婶,你咋不认识我了?我是候女啊!"母亲意外地连声嚷嚷说;"妈呀!你咋现在长下这么高,这么胖,当年你可不是这个样子啊!"胖女候反应明显迟钝,大嘴吧咂着,如嚼着什么东西一样,却没说出声来。黑玉英说:"自从高锁锁让猪给咬死后,候女受了刺激,人的个子和身材就没了管制地长了开来,到现在还没有停的迹象。"胖女候终于又说了句话,问讯我们家的情况?母亲慢慢地说道着,胖女候听了,点了点大如笸箩的头,斜了胯部坐在炕沿上,一直到离开再没说过一句话。

    夜深了,我和母亲来到老土屋,在十五瓦小底度灯泡的光亮下,发现墙壁上落了一层黄白色的烟尘,墙角处开裂着一道细长的缝隙,整个窗子还是老样子,底层是两眼玻璃,高处是父亲当年精心制作的木头图案。上窗框向下塌出一个弯肚子,压迫着整个窗子都变了形。为了保持撑力,一根碗口粗的光溜圆木,支撑在窗子的正中央,钢硬地负荷着来自顶上的压力。窗下的土炕却没多大变化,前炕皮上铺着一块陈旧的方格子软塑料地板,一块小布单子上卧着一只黄色猫咪,旁边放着一个破碗,里面盛着一团酱糊一样的猫食。在后炕边上,黑香娥盖着一床麻花被子,枕头平塌塌的,仰睡的头颅像电影中的木乃伊一样,连我们的进来,都没有搅醒她的鼾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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