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网,上万本全本小说供您下载阅读。
最新网址:www.shukuge.com

土墙上的光荣纸

作者:亚宁
更新时间:2018-11-13 04:33:36
    春天在一碗村,永远是雷同的过程,冷两天热两天,刮几场大西北风,扬几次沙尘暴,河便开了,冻土便软了身子骨,女人皮肤一样软出一种生命的弹性。旋风开始在旷野里东游西串,草木开始努力往外生绿芽子,大地的颜色随着一点点地鲜活起来。

    队长赵黑组织社员把各家积好的肥以车为单位拉到地里,然后再均匀地撒开。等肥追好,地整得熨贴了后,播种也便紧张忙碌地开始了。这大约要持续半个多月时间,等春播一结束,赵黑抓住几天的空闲,安排平时分成几组的社员坐在一起,评选今年经过初评后各家积肥的质量优劣,然后计算工分值。在这上面,积粪模范光头陈果然老汉自然的又拨了头筹。

    赵黑在会上说:"大家的评价是最公正的,有的人家土多肥少,肥的质量不高,打了低分你们也不要有怨言。如果谁觉得自家的肥评得不准,谁回家自己总结去。我只想说,土地是粮食的根本,肥料是庄稼的生命。……,大家在积肥上不要偷奸取巧,要向咱们的积肥老模范学习。你们大家都看到了,人家积的肥,土绒绒的,肥匀匀的,颜色和味道都是真正最好的肥。明年春天,咱们还是这种办法,而且要求肥的标准要更高更严……"评分会开到最后,赵黑特别奖励了一百个工分给陈家,还让会计赵柱子当场写了奖状,颁发给颤颤微微,两手如黑色鸡爪子的陈老汉。有人就说给的奖励太多了,赵黑就黑了脸,当场反驳说:"咋,眼红了。只要你明年也能拿第一,我也是这么个奖法。散会。"

    会散了,社员们各自回家,陈老汉手里拿着圈成筒状的奖状,守在队部的门前,等赵黑最后出来,用身体挡了去路,搞得赵黑有点莫明其妙。

    陈老汉两眼昏花,嘴唇哆嗦,沙哑地说:"队长,我不要这奖状行不?"赵黑奇怪地看着陈四老汉的脸说:"你这老汉,老糊涂了吧。"老汉表情多皱,眉抽眼歪,舌头在干扁的口腔里似乎用了很大的劲才发出声说:"队长,我能不能当村里的五保户。我、我、我现在吃不上饭呀!"

    赵黑平时没注意,今天才发现老汉咋变得这么憔悴衰老。脸上可能因为多日不洗,也许是风吹日晒的日子太久了,像枯死的榆树皮一样,都看不清皮肉的颜色了。他感觉到了什么,当时踅回屋子,招呼陈老汉回屋里慢慢说。

    陈老汉站在地当中,悲哀地说:"我那儿他不孝,我那媳妇她坏了良心。他们不叫我吃饭了,也不让我到大屋子去走动。我那三个小孙子也整天躲着我,我没有水喝,没有饭吃。队长,让我当五保户吧。我、我还想多活几年,还不想饿死啊。"赵黑脸色凝重地问:"老陈叔,这事发生多长时间了?要说陈四可一直是个孝敬的儿子呀,过去你还跟别人夸奖自己的儿子媳妇呢!咋现在就变成这种样子了!"陈老汉摇头说:"那是过去呀,好我的队长,那是过去呀。过去我还能干活,还能打柴拾粪挣工分。现在我老了,眼睛也快瞎了,眼看着没用了,他们就不想要我了,恨不得让我去死呢。"赵黑说:"老陈叔,你是不是和儿子媳妇闹矛盾了才说这气话啊。我给你说,当五保户国家是有条件的,有儿有女有家的老人可不在其列啊。再说,你现在身子骨不如过去,更应该多靠自己的儿子和家里人,要是独立出来,有点病病灾灾的谁来照顾你。你还是不要这么想了,我回头和陈四说一说,父子之间,有什么矛盾解决不了的呢。"

    赵黑安慰了老汉半天,答应一定帮助解决这个问题,并保证队里对老模范是会负责到底的。

    陈老汉嘴唇蠕动,十几根干草一样的灰色胡子随了下颏抖动着说:"哪,哪,队长,你可不要说是我给你说的啊,他们要是知道我告的状,他们会用药毒死我的。"赵黑说:"不会,不会,你看你这老汉,咋能这么想问题呢,他们是你的儿女,又不是你的仇人。你只管放心回去,我心里面有数的。"

    陈老汉拿着奖状,步履蹒跚回到家里,小孙子狗娃正好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了。陈老汉脸上挂着慈祥和讨好的微笑,叫说:"狗娃,你过来,帮爷爷把这奖状给贴在墙上好吗?"狗娃绕了个弯往大屋里去了,嘴里说:"我妈说了,不让我去你那个屋子,我怕你那个屋子有鬼。"屋里的媳妇闻声站到家门口,冷眼看着站在院子里的公公,用手摸了一把儿子的头,回身关上了屋门,丢出来一句话给陈老汉听。"年年一张破纸,都贴了一墙头了,有什么用。"

    要是在十几年前,媳妇敢这么没老没小,陈老汉早就翻了脸,不骂个天昏地暗决不罢休。现在他老了,只能木着心情,身体僵硬地回到自己背阳的南凉房中,在地当中呆呆地站了一会,看清了土炕和炕角落处卷起的脏兮兮多年没有拆洗的被褥;慢慢拧过脖子,就看见了贴了满墙的颜色各异,大小不等,新旧不同的几十张奖状。一瞬间,老汉觉得媳妇刚才的话说的也有道理,这一墙的"荣誉"有什么用啊。他想伸手去扯,挨着了却变成了用手指的抚摩。

    陈老汉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所以一生记忆无多,但对这满墙奖状的来龙去脉,每一张的由来都清晰无误。最隆重的一次,那是全县的大会上,颁发奖状时的那掌声,那红花,那激动人心的铿锵音乐声,那么多的眼睛……。

    回忆令老汉近于干涸的血液涨一次小潮水,干涩的眼睛生成几滴泪水。这是光荣和成绩,现在咋能说有什么用呢?要说有什么用?我生儿生女才有什么用呢!这样想的时候,老汉已躺在凉土炕破烂的毛毡上了,新领回的奖状被他在较低的位置沾到了墙壁上,没有胶水和面浆糊,完全是用干稠的唾液沾在了墙上。

    老汉缓慢地思想着,有时就好象痴人一样空白出几分钟。他想,今天把家中的丑说给了队长,说出来了并不轻松,相反较平日的麻木更令老汉感到凄惶不已。

    老汉想着生儿生女有什么用呢?自己早年对儿子的疼爱,对孙子的爱抚现在换来的是什么呢?生儿生女有什么用呢?想着,想着,老汉的眼睛有点火辣辣的感觉,天啊,已经多年没有泪水的眼睛奇迹般地湿出两朵泪花,雾雾的好象罩了一层纱网一样的眼睛被润泽着,闭眼再睁眼,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亮了许多。

    老汉躺不住了,从炕上爬起来,下到地下走了两圈,抑制不住眼泪的再生带来的新感觉,走出了屋子,刺眼的天光让他忍不住用手在眉上搭了个眼罩,适应了片刻,方才背上几十年已经磨损得光滑老旧,又几经加固的一米多高的大背筐,把背带在两个肩头一挎,左手在胸前揪着,右手提了粪叉出村了。

    老汉在村口碰上了赵五婶,破天荒主动打了声招呼。赵五婶愣着没回答,老汉已经走过去了。

    到了野外,春天的风吹拂着舒坦的土地,青草芽子让视野呈现一片嫩绿,柳树的新枝条在风中散漫地飘摆着。牧羊老汉赵太身上还捂着烂羊皮袄,斜支着身子在一处沙丘向阳的一面晒太阳。小羊馆高傻旦个子明显长高了,用牧羊铲不时铲起土块,准确地投向自由散漫,想着离群野跑的羊,嘴里发着"噢、噢、噢"的叫声。陈老汉目光里的清晰忽明忽暗,好象天空时阴时晴一样,不过视力还是有了明显的变化,平日里的模糊度大大降低了,连对各种粪便的嗅觉也鲜明起来。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