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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活着_六

作者:余华
更新时间:2018-11-13 05:00:09
    二喜带来的城里人见了凤霞都说:“这偏头真有艳福。”后来过了好多年,村里别的姑娘出嫁时,他们还都会说凤霞出嫁时最气派。那天凤霞被迎出屋去时,脸蛋红得跟番茄一样,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一起看着她,她把头埋在胸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喜拉着她的手走到板车旁,凤霞看看车上的椅子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一把将凤霞抱到了车上,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凤霞也哧哧笑了。二喜对我和家珍说:“爹,娘,我把凤霞娶走啦。”说着二喜自己拉起板车就走,板车一动,低头笑着的凤霞急忙扭过头来,焦急地看来看去。我知道她是在看我和家珍,我背着家珍其实就站在她旁边。她一看到我们,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扭着身体哭着看我们。我一下子想起凤霞十三岁那年,被人领走时也是这么哭着看我,我一伤心眼泪也出来了,这时我脖子也湿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我想想这次不一样,这次凤霞是出嫁,我就笑了,对家珍说:“家珍,今天是办喜事,你该笑。”二喜是实心眼,他拉着板车走时,还老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新娘,一看到凤霞扭着身体朝我们哭,他就不走了,站在那里也把身体扭着。凤霞是越哭越伤心,肩膀也一抖一抖了,让我这个做爹的心里一抽一抽,我对二喜喊:“二喜,凤霞是你的女人了,你还不快拉走。”凤霞嫁到了城里,我和家珍就跟丢了魂似的,怎么都觉得心慌。往常凤霞在屋里进进出出也不怎么觉得,如今凤霞一走,屋里就剩我和家珍,两个人看来看去,都看了几十年了,像是还没看够。我还好,在地里干活能分掉点想凤霞的心思。家珍就苦了,整天坐在床上,整天闲着,没有了凤霞,做娘的心里能不慌张?先前她在床上呆着从不说什么,这么一来她可就难受了,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么都不舒服。我也知道那滋味,整天在床上,比下地干活还累,身体都活动不了。我就在黄昏的时候背着她到村里去走走,村里人见了家珍,都亲热地问长问短,家珍心里也舒畅多了,她贴着我耳朵问:“他们不会笑话我们吧。”我说:“我背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笑话的。”家珍开始喜欢提一些过去的事,到了一处,她就要说起凤霞,说起有庆从前的事,说着说着就笑。来到了村口,家珍说起那天我回来的事,家珍在田里干活,听到有个人大声叫凤霞,叫有庆,抬头一看看到了我,起先还不敢认。家珍说到这里笑着哭了,泪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说:“你回来就什么都好了。”按规矩凤霞得一个月以后回来,我们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去看她。谁知凤霞嫁出去还不到十天,就回来了。那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有人在外面喊:“福贵,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你家的偏头女婿来了。”我还不相信,村里人都知道我和家珍想凤霞都快想呆了,我觉得村里人是在捉弄我们,我跟家珍说:“不会吧,才十来天工夫。”家珍急了,她说:“你快去看看。”我跑到村口一看,还真是二喜,翘着左边的肩膀,手里提着一包糕点,凤霞走在他旁边,两个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来。村里人见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见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我对他们说:“二喜是城里人,城里人就是洋气。”凤霞和二喜一来,家珍高兴坏了;凤霞在床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个没完,一遍遍说凤霞长胖了,其实十来天工夫能长多少肉?我对二喜说:“没想到你们会来,一点准备都没有。”二喜嘿嘿地笑,他说他也不知道会来,是凤霞拉着他,他糊里糊涂地跟来了。

    凤霞嫁出去没过十天就回来,我们也不管什么老规矩了,我是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说起来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着要常去看看他们。我往城里跑得这么勤快,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去的时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几棵青菜,放在篮子里提着,穿上家珍给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时鞋上沾了点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说:“人都老了,还在乎什么鞋上有泥。”家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干净一些。”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么多年,在床上下不了地,头发每天都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我穿得干干净净走出村口,村里人见我提着青菜,就问:“又去看凤霞?”我点点头:“是啊。”他们说:“你老这么去,那偏头女婿不赶你走?”我说:“二喜才不会呢。”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我一去,他们就夸她,说她又勤快又聪明。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一扫就扫半条街,邻居看到凤霞汗都出来了,走过去拍拍她,让她别扫了,她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里。

    凤霞以前没学过织毛衣,我们家穷,谁也没穿过毛衣。凤霞看到邻居的女人坐在门前织毛衣,手穿来插去的,心里喜欢她就搬着把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

    邻居家的女人看着凤霞这么喜欢,便手把手教她。这么一教可把她们吓一跳,凤霞一学就会,才三、四天,凤霞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她们见了我就说:“要是凤霞不聋不哑有多好。”她们也在心里可怜凤霞。后来只要屋里的活一忙完,凤霞便坐到门前替她们织毛衣。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让凤霞替她们织。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进城,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挨个告诉我,凤霞这儿好,那儿好,我听到的全是好话,听得我眼睛都红了,我说:“城里人就是好,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二喜又疼爱她,我心里高兴啊。回到家里,家珍总是埋怨我去得太久。这也是,家珍一个人在家里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说些凤霞的新鲜事,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心里当然要焦急,我说:“一见了凤霞就忘了时间。”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坐在床边说半晌,凤霞屋里屋外的事,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家珍什么都知道,她是没完没了地问,我也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过我,问我:“还有什么忘了说了?”一说说到天黑,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床睡觉了,我们都还没吃饭,我说:“我得煮吃的了。”家珍拉住我,求我:“你再给我说说凤霞。”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到田里干活时,我又跟村里人说了,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毛衣织得比谁都快。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干活还不累死。”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二喜听后笑笑,没作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满街都是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越贴越厚,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连凤霞、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干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该不会来找我的吧。”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点头哈腰地说:“红卫兵小将同志。”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她对几个提着油漆筒的红卫兵说:“去刷上标语。”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去刷标语了。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让全村人集合。”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吹,在别的田里干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对我们喊:“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队长说:“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她又问:“有没有富农。”队长说:“富农有一个,前年归西了。”她看看队长,对我们大伙喊:“那走资派有没有?”队长陪着笑脸说:“这村里是小地方,哪有走资派?”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她问:“你是什么?”队长吓得连声说:“我是队长,是队长。”谁知道她大喊一声:“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队长吓坏了,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我没走。”那女的没理他,朝我们喊:“他对你们进行白色统治,他欺压你们,你们要起来反抗,要砸断他的狗腿。”村里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了,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如今队长被这群城里来的孩子折腾的腰都弯下去了,他连连求饶,我们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也说了。队长求了一会,转身对我们喊:“你们出来说说呀,我没欺压你们。”大伙看看队长,又看看那些红卫兵,三三两两地说:“队长没有欺压我们,他是个好人。”那个女的皱着眉看我们,说:“不可救药。”说完她朝几个红卫兵挥挥手:“把他押走。”两个红卫兵走过去抓住队长的胳膊,队长伸直了脖子喊:“我不进城,乡亲们哪,救救我,我不能进城,进城就是进棺材。”队长再喊也没用,被他们把胳膊扭到后面,弯着身体押走了。大伙看着他们喊着口号杀气腾腾地走去,谁也没上去阻拦,没人有这个胆量。

    队长这么一去,大伙都觉得凶多吉少,城里那地方乱着呢,就算队长保住命,也得缺条胳膊少条腿的。谁知没出三天,队长就回来了,一副鼻青眼肿的模样,在那条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在地里的人赶紧迎上去,叫他:“队长。”队长眼皮抬了抬,看看大伙,什么话没说,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队长扛着把锄头下到田里,脸上的肿消了很多,大伙围上去问这问那,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摇摇头说:“疼倒没什么,不让我睡觉,他娘的比疼还难受。”说着队长掉出眼泪,说:“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护着儿子一样护着你们,轮到我倒楣了,谁也不来救我。”队长说得我们大伙都不敢去看他。队长总还算好,被拉到城里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脚。春生住在城里,可就更惨了。我还一直不知道春生也倒楣了,那天我进城去看凤霞,在街上看到一伙戴着各种纸帽子,胸前挂着牌牌的人被押着游街。起先我没怎么在意,等他们来到跟前,我吓了一跳,走在最前头的竟是春生。春生低着头,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过去后,春生突然抬起头来喊:“毛主席万岁。”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冲上去对春生又打又踢,骂道:“这是你喊的吗,他娘的走资派。”春生被他们打倒在地,身体搁在那块木牌上,一只脚踢在他脑袋上,春生的脑袋像是被踢出个洞似的咚地一声响,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块死肉,任他们用脚去踢。再打下去还不把春生打死了,我上去拉住两个人的袖管,说:“求你们别打了。”他们用劲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摔到地上,他们说:“你是什么人?”我说:“求你们别打了。”有个人指着春生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旧县长,是走资派。”我说:“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他们一说话,也就没再去打春生,喊着要春生爬起来。春生被打成那样了,怎么爬得起来,我就去扶他,春生认出了我,说:“福贵,你快走开。”那天我回到家里,坐在床边,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说了,家珍听了都低下头,我就说:“当初你不该不让春生进屋。”家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想的也和我一样。“过了一个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来了,他来时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经睡了,敲门把我们敲醒,我打开门借着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脸肿的都圆了,我说:”春生,快进来。“春生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他问:”嫂子还好吧?“我就对家珍说:”家珍,是春生。“家珍坐在床上没有答应,我让春生进屋,家珍不开口,春生就不进来,他说:”福贵,你出来一下。“我回头又对家珍说:”家珍,是春生来了。“家珍还是没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树下,对我说:”福贵,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问:”你要去哪里?“他咬着牙齿狠狠地说:”我不想活了。“我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说:”春生,你别糊涂,你还有女人和儿子呢。“一听这话,春生哭了,他说:”福贵,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来打。“说着他把手伸过来:”你摸摸我的手。“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样,烫得吓人,我问他:”疼不疼?“他摇摇头:”不觉得了。“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说道:”春生,你先坐下。“我对他说,”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我又说:”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问问他们。“春生抹了抹眼泪说:”我爹娘早死了。“我说:”那你更该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来容易吗?“那天我和春生说了很多话,家珍坐在屋里床上全听进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来说要走了,这时家珍在里面喊:”春生。“我们两个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声,春生才答应。我们走到门口,家珍在床上说:”春生,你要活着。“春生点了点头,家珍在里面哭了,她说:”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春生站了一会说:”我知道了。“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让我站住,别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着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着头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对他喊:”春生,你要答应我活着。“春生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我答应你。“春生后来还是没有答应我,一个多月后,我听说城里的刘县长上吊死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我把这话对家珍说了,家珍听后难受了一天,到了夜里她说:”其实有庆的死不能怪春生。“到了田里的活一忙,我就不能常常进城去看凤霞了。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村里人在一起干活,我用不着焦急。只是家珍还是下不了床,我起早摸黑,既不能误了田里的活,又不能让家珍饿着,人实在是累。年纪大了,要是年轻他二十岁,睡上一觉就会没事,到了那个年纪,人累了睡上几觉也补不回来,干活时手臂都抬不起来,我混在村里人中间,每天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也都知道我的难处,谁也不来说我。

    五农忙时凤霞来住了几天,替我做饭烧水,侍候家珍,我轻松了很多。可是想想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凤霞早就是二喜的人了,不能在家里呆得太久。我和家珍商量了一下,怎么也得让凤霞回去了,就把凤霞赶走了。我是用手一推一推把她推出村口的,村里人见了嘻嘻笑,说没见过像我这样的爹。我听了也嘻嘻笑,心想村里谁家的女儿也没像凤霞对她爹娘这么好,我说:“凤霞只有一个人,服侍了我和家珍,就服侍不了我的偏头女婿了。”凤霞被我赶回城里,过了没多久又回来了,这次连偏头女婿也来了。两个人在远处拉着手走来,我很远就看到了他们,不用看二喜的偏脑袋,就看拉着手我也知道是谁了。二喜提着一瓶黄酒,咧着嘴笑个不停。凤霞手里挎着个小竹篮子,也像二喜一样笑。我想是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到了家里,二喜把门关上,说:“爹,娘,凤霞有啦。”凤霞有孩子了,我和家珍嘴一咧也都笑了。我们四个人笑了半晌,二喜才想起来手里的黄酒,走到床边将酒放在小方桌上,凤霞从篮里拿出碗豆子。我说:“都到床上去,都到床上去。”凤霞坐到家珍身旁,我拿了四只碗和二喜坐一头。二喜给我倒满了酒,给家珍也倒满,又去给凤霞倒,凤霞捏住酒瓶连连摇头,二喜说:“今天你也喝。”凤霞像是听懂了二喜的话,不再摇头。我们端起了碗,凤霞喝了一口皱皱眉,去看家珍,家珍也在皱眉,她抿着嘴笑了。我和二喜都是一口把酒喝干,一碗酒下肚,二喜的眼泪掉了出来,他说:“爹,娘,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一听这话,家珍眼睛马上就湿了,看着家珍的样子,我眼泪也下来了,我说:“我也想不到,先前最怕的就是我和家珍死了凤霞怎么办,你娶了凤霞,我们心就定了,有了孩子更好了,凤霞以后死了也有人收作。”凤霞看到我们哭,也眼泪汪汪的。家珍哭着说:“要是有庆活着就好了,他是凤霞带大的,他和凤霞亲着呢,有庆看不到今天了。”二喜哭得更凶了,他说:“要是我爹娘还活着就好了,我娘死的时候捏住我的手不肯放。”四个人越哭越伤心,哭了一阵,二喜又笑了,他指指那碗豆子说:“爹,娘,你们吃豆子,是凤霞做的。”我说:“我吃,我吃,家珍,你吃。”我和家珍看来看去,两个人都笑了,我们马上就会有外孙了。那天四个人哭哭笑笑,一直到天黑,二喜和凤霞才回去。

    凤霞有了孩子,二喜就更疼爱她。到了夏天,屋里蚊子多,又没有蚊帐,天一黑二喜便躺到床上去喂蚊子,让凤霞在外面坐着乘凉,等把屋里的蚊子喂饱,不再咬人了,才让凤霞进去睡。有几次凤霞进去看他,他就焦急,一把将凤霞推出去。这都是二喜家的邻居告诉我的,她们对二喜说:“你去买顶蚊帐。”二喜笑笑不作声,瞅空儿才对我说:“债不还清,我心里不踏实。”看着二喜身上被蚊子咬得到处都是红点,我也心疼,我说:“你别这样。”二喜说:“我一个人,蚊子多咬几口捡不了什么便宜,凤霞可是两个人啊。”凤霞是在冬天里生孩子的,那天雪下得很大,窗户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凤霞进了产房一夜都没出来,我和二喜在外面越等越怕,一有医生出来,就上去问,知道还在生,便有些放心。到天快亮时,二喜说:“爹,你先去睡吧。”我摇摇头说:“心悬着睡不着。”二喜劝我:“两个人不能绑在一起,凤霞生完了孩子还得有人照应。”我想想二喜说得也对,就说:“二喜,你先去睡。”两个人推来推去,谁也没睡。到天完全亮了,凤霞还没出来,我们又怕了,比凤霞晚进去的女人都生完孩子出来了。

    我和二喜哪还坐得住,凑到门口去听里面的声音,听到有女人在叫唤,我们才放心,二喜说:“苦了凤霞了。”过了一会,我觉得不对,凤霞是哑吧,不会叫唤的,这么对二喜说,二喜的脸一下子白了,他跑到产房门口拚命喊:“凤霞,凤霞。”里面出来个医生朝二喜喊道:你叫什么,出去。“二喜呜呜地哭了,他说:”我女人怎么还没出来。“旁边有人对我们说:”生孩子有快的,也有慢的。“我看看二喜,二喜看看我,想想可能是这样,就坐下来再等着,心里还是咚咚乱跳。没多久,出来一个医生问我们:”要大的?还是要小的?“她这么一问,把我们问傻了,她又说:”喂,问你们呢?“二喜扑通跪在了她跟前,哭着喊:”医生,救救凤霞,我要凤霞。“二喜在地上哇哇地哭,我把他扶起来,劝他别这样,这样伤身体,我说:”只要凤霞没事就好了,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喜呜呜地说:”我儿子没了。“我也没了外孙,我脑袋一低也呜呜地哭了。到了中午,里面有医生出来说:”生啦,是儿子。“二喜一听急了,跳起来叫道:”我没要小的。“医生说:”大的也没事。“凤霞也没事,我眼前就晕晕乎乎了,年纪一大,身体折腾不起啊。二喜高兴坏了,他坐在我旁边身体直抖,那是笑得太厉害了。我对二喜说:”现在心放下了,能睡觉了,过会再来替你。“谁料到我一走凤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几分钟,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还拖着氧气瓶。凤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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