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网,上万本全本小说供您下载阅读。
最新网址:www.shukuge.com

正文 活着_二

作者:余华
更新时间:2018-11-13 05:00:09
    二

    我想爹你就进来吧,你就把我剁烂了吧。可我爹走到门口,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扶到他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会,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唢呐般地哭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呜呜地哭,后来他不哭了,开始叹息,一声声传到我这里,我听到他唉声说着:

    “报应啊,这是报应。”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他响亮地咳嗽着,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得听不到。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娘走过来对我说,爹叫我过去。我从床上起来,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气来宰我了,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我对自己说,任凭爹怎么揍我,我也不要还手。我向爹的房间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软绵绵,两条腿像是假的。我进了他的房间,站在我娘身后,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白胡须一抖一抖,他对我娘说:

    “你出去吧。”

    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他躺着没有动,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

    “福贵啊。”

    爹叫了我一声,他拍拍床沿说:

    “你坐下。”

    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样,一直冷到我心里。爹轻声说:

    “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我把一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抵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听完他的话,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倒是疼得死去活来。爹拍拍我的手说:

    “你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院子,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摆手说:

    “放下吧。”

    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那有钱人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

    “徐老爷,你要的货来了。”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他把房地契递过去,向那人哈哈腰说:

    “辛苦啦。”

    那人指着三担铜钱,对我爹说:

    “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

    “不用,不用,进屋喝口茶吧。”

    那人说:“不必了。”

    说完,他看看我,问我爹:

    “这位是少爷吧?”

    我爹连连点头。他朝我嘻嘻一笑,说道:

    “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凤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盖在担子上,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仰着脸问: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到了城里,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

    “来啦,徐家少爷。”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

    “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

    “福贵,就放这里吧。”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他拍拍我的肩说:

    “福贵,去喝一壶。”

    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

    “少爷。”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

    “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嗡嗡地说:

    “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

    我把长根也害了,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我才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她蹦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

    “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高兴地说:

    “我在给你洗裤子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爹坐下后问我:

    “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做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龙二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朵贴在墙上,伸出巴掌拍拍,连声说:

    “结实,结实。”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

    “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实。”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里去住。搬走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

    “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我爹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

    “老爷。”

    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

    “不要这样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

    “老爷你没事吧?”

    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

    “你是谁家的?”

    佃户俯下身去说:

    “老爷,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后说: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受。”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

    “这下舒服了。”

    王喜问:“我扶你起来?”

    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

    “不用了。”

    随后我爹问他:

    “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王喜摇摇头说:

    “没有,老爷。”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

    “第一次掉下来?”

    王喜说:“是的,老爷。”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遇到了跑来的王喜,王喜说:

    “少奶奶,老爷像是熟了。”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娘,福贵,娘……”

    没喊几声,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着:

    “福贵,是爹……”

    我脑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往回看,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

    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眼泪汪汪,一会唉声叹气。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着我的手问我:

    “爷爷掉下来了。”

    看到我点点头,她又问:

    “是风吹的吗?”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她们才放心地问我:

    “没事吧。”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

    “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

    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我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都说怎么先前没听说过,有一个人问我丈人:

    “是谁家的喜事?”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

    “我家的喜事。”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后面摆摆手,花轿放在了地上,锣鼓息了。当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

    “爹。”

    我丈人看看他女儿,对我娘说:

    “那畜生呢?”

    我娘赔着笑脸说:

    “你是说福贵吧?”

    “还会是谁。”

    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两步,对我喊:

    “畜生,你过来。”

    我站着没有动,我哪敢过去。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

    “你过来,你这畜生,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畜生你听着,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你看看,这是花轿,这是锣鼓,比你当初娶亲时只多不少。”

    喊完以后,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

    “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

    家珍站着没动,叫了一声:

    “爹。”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

    “还不快去。”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转身进屋了。我娘这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

    “行行好,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又转过身来对我喊:

    “畜生,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

    “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分上,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

    “他爹都让他气死啦。”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缓一下口气说:

    “你也别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喊道:

    “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

    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她抹着眼泪说:

    “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代?”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我丈人对她说:

    “上轿。”

    家珍扭头看看我,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再看看我娘,钻进了轿子。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她也想坐进去,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来。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轿子被抬了起来,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我丈人喊道:“给我往响里敲。”

    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声了。轿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我娘扭着小脚,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她睁大眼睛对我说:

    “爹,娘坐上轿子啦。”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

    “凤霞,你过来。”

    凤霞走到我身边,我摸着她的脸说:

    “凤霞,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

    凤霞听了这话咯咯笑起来,她说:

    “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满了泥巴,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

    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轻无忧无虑,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遇到了福贵,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和盘托出,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愿意展示。

    和福贵相遇,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他们穿着和福贵一样的衣裤,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掸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般的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

    家珍走后,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一看到她那副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她常对我说: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别人的,谁也抢不走。”

    我听了这话,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呢?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一会恨这个,一会恨那个,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夜里想得太多,白天就头疼,整日无精打采,好在有凤霞,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

    “爹,一张桌子有四个角,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听来的,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凤霞高兴得咯咯乱笑,她说:

    “错啦,还剩五个角。”

    听了凤霞的话,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我就对凤霞说:

    “等你娘回来了,就会有五个角了。”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挖野菜,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她头发都白了,却要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开个小铺子。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人上了年纪都这样,都不愿动地方。我就对娘说: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

    我娘听了这话,过了半晌才说:

    “你爹的坟还在这里。”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常常穿着丝绸衣衫,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神气得很。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常笑嘻嘻地说:

    “福贵,到我家来喝壶茶吧。”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那天我去找龙二时,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两条腿搁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看到我走进来,龙二咧嘴笑道:

    “是福贵,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我坐下后龙二说:

    “福贵,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我还没说不是,他就往下说道:

    “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会救你的穷。”

    我点点头说:“我想租几亩田。”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

    “你要租几亩?”

    我说:“租五亩。”

    “五亩?”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问,“你这身体能行吗?”

    我说:“练练就行了。”

    他想一想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田。”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我一个人种五亩地,差点没累死。我从没干过农活,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别说有多慢了。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还要下地。庄稼得赶上季节,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俗话说是笨鸟先飞,我还得笨鸟多飞。

    我娘心疼我,也跟着我下地干活,她一大把年纪了,脚又不方便,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工夫就直不起来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我对她说:

    “娘,你赶紧回去吧。”

    我娘摇摇头说:“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

    我说:“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只手都没了,我还得照料你。”

    我娘听了这话,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凤霞待在一起。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我哪知道是什么花,就说:

    “问你奶奶去。”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

    “留神别砍了脚。”

    我用镰刀时,她更不放心,时时说:

    “福贵,别把手割破了。”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干,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手脚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坏了,扭着小脚跑过来,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一说得说半晌,我还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不光是长庄稼,还能治病。那么多年下来,我身上哪儿弄破了,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我娘说得对,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就不会去乱想了。租了龙二的田以后,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我心里反倒踏实了。我想着我们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照我这么干下去,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成鹅,徐家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

    从那以后,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几天村里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从前的佃户,比我大两岁,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衣风光风光。我啊,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绸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那么过了三个来月,长根来了,就是我家的雇工。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我娘和凤霞坐在田埂上。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破衣烂衫地走过来,手里挎着个包裹,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他成了个叫花子。是凤霞先看到他的,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

    “长根,长根。”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赶紧迎了上去。长根抹着眼泪说:

    “太太,我想少爷和凤霞,就回来看一眼。”

    长根走到田间,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呜呜地哭,说道:

    “少爷,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我输光家产以后,最苦的就是长根了。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离开,只能要饭过日子。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发酸,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我问长根:

    “你还好吧?”

    长根擦擦眼睛说:“还好。”

    我问:“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

    长根摇摇头说:“我这么老了,谁家会雇我?”

    听了这话,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他还为我哭,说道:

    “少爷,你哪受得起这种苦。”

    那天晚上,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这样一来日子会更苦,我对娘说: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

    我娘点点头说:“长根这么好的心肠。”

    第二天早晨,我对长根说:

    “长根,你一回来就好了,我正缺一个帮手,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少爷,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说完长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他说:

    “你们别拦我了,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

    长根那天走后,还来过一次,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是他捡来的,洗干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长根那次走后,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

    我租了龙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户了,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他龙二,得叫他龙老爷。起先龙二听我这么叫,总是摆摆手说:

    “福贵,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我在地里干活时,他常会走过来说几句话。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对我说:

    “福贵,我收山啦,往后再也不去赌啦。赌场无赢家,我是见好就收,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

    我向龙二哈哈腰,恭敬地说:

    “是,龙老爷。”

    龙二指指凤霞,问道:

    “这是你的崽子吗?”

    我又哈哈腰,说一声:

    “是,龙老爷。”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稻穗,直愣愣地盯着龙二看,就赶紧对她说:

    “凤霞,快向龙老爷行礼。”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说道:

    “是,龙老爷。”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珍走后两个多月,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生啦,生了个儿子出来,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

    “有庆姓什么?”

    那人说:“姓徐呀。”

    那时我在田里,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她话没说完,就擦起了眼泪。我一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跑出了十来步,我不敢跑了,想想我这么进城去看家珍他们母子,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我就对娘说:

    “娘,你赶紧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他们。”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我娘对我说:

    “有庆姓了徐,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

    她又说:“家珍现在身体虚,还是待在城里好。家珍要好好补一补。”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有庆闭着眼睛,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地回来了。路两旁的油菜花开得金黄金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没有一下子走进去,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身体闪闪发亮。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我娘问她:

    “是谁家的小姐,你找谁呀?”

    家珍听后咯咯笑起来,说道:

    “是我,我是家珍。”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声音像我娘,也有些不像,我问凤霞:

    “谁在喊?”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

    “是奶奶。”

    我直起身体,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使劲喊我,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凤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过去。我在水田里站着,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她太使劲了,两只手撑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凤霞跑得太快,在田埂上摇来晃去,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我这时才走上田埂,我娘还在喊,越走近他们,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对她笑了笑。家珍站起来,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我当时那副穷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她对我说:

    “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别人谁也抢不走的。”

    家珍一回来,这个家就全了。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这是家珍告诉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觉得。我常对家珍说:

    “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细皮嫩肉的,看着她干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一下,就高兴地笑起来,她说:

    “我不累。”

    我娘常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家珍脱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还总是笑盈盈的。凤霞是个好孩子,我们从砖瓦的房屋搬到茅屋里去住,她照样高高兴兴,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了,再不到田边来陪我,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有庆苦啊,他姐姐还过了四五年好日子,有庆才在城里待了半年,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我娘病了。开始只是头晕,我娘说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我也没怎么在意,想想她年纪大了,眼睛自然看不清。后来有一天,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歪,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她还那么靠着。家珍叫她,她也不答应,伸手推推她,她就顺着墙滑了下去。家珍吓得大声叫我,我走到灶间时,她又醒了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们一阵,我们问她,她也不答应,又过了一阵,她闻到焦煳的味道,知道饭煮煳了,才开口说道:

    “哎呀,我怎么睡着了。”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她站到一半腿一松,身体又掉到地上。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她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睡着了,她怕我们不相信。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说:

    “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我站着没有动。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是用手帕包着的。看看银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只剩下这两块了。可我娘的身体更叫我担心,我就拿过银元。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给我拿出一身干净衣服,让我换上。我对家珍说:

    “我走了。”

    家珍没说话,跟着我走到门口,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看她,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点头。自从家珍回来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我穿着虽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脚上是我娘编的新草鞋,要进城去了。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怀里抱着睡着的有庆,她看到我穿得很干净,就问:

    “爹,你不是下田吧?”

    我走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我已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走进城里时心里还真有点发虚,我怕碰到过去的熟人,我这身破烂衣服让他们见了,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话。我最怕见到的还是我丈人,我不敢从米行那条街走,宁愿多绕一些路。城里几个郎中的医术我都知道,哪个收钱黑,哪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我想了想,还是去找住在绸店隔壁的林郎中,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看在家珍的分上他也会少收些钱。

    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踮着脚,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那孩子的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我想这可能是县太爷的公子,就走上去对他说:

    “我来帮你敲。”

    小孩高兴地点点头,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下,里面有人答应:

    “来啦。”

    这时小孩对我说:

    “我们快跑吧。”

    我还没明白过来,小孩贴着墙壁溜走了。门打开后,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我没料到他会这样,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下来。我从地上爬起来,本来我想算了,可这家伙又走下来踢了我一脚,还说:

    “要饭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我骂道:

    “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也不会向你要饭。”

    他扑上来就打,我脸上挨了一拳,他也挨了我一脚。我们两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这小子黑得很,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我呢,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我们两个都不会打架,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面喊:

    “难看死啦,这两个畜生打架打得难看死啦。”

    我们停住手脚,往后一看,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站在那里,十来门大炮都由马车拉着。刚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是个当官的。那仆人真灵活,一看到当官的就马上点头哈腰:

    “长官,嘿嘿,长官。”

    长官向我们两个挥挥手说:

    “两头蠢驴,打架都不会,给我去拉大炮。”

    我一听这话头皮阵阵发麻,他是拉我当壮丁的。那仆人也急了,走上前去说:

    “长官,我是本县县太爷家里的。”

    长官说:“县太爷的公子更应该为*出力嘛。”

    “不,不。”仆人吓得连声说,“我不是公子,打死我也不敢。排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操你娘。”长官大声骂道,“老子是连长。”

    “是,是,连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反而把连长说烦了,连长伸手给他一巴掌:

    “少他娘的说废话,去拉大炮。”他看到了我,“还有你。”

    我只好走上去,拉住一匹马的缰绳,跟着他们往前走。我想到时候找个机会再逃跑吧。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走了一段路后,连长竟然答应了,他说:

    “行,行,你回去吧,你小子烦死我了。”

    仆人高兴坏了,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可又没有下跪,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着手。连长说:

    “还不滚蛋。”

    仆人说:“滚,滚,我这就滚。”

    仆人说着转身走去,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枪来,把胳膊端平了,闭上一只眼睛向走去的仆人瞄准。仆人走出了十多步回过头来看看,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只夜里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连长这时对他说:

    “走呀,走呀。”

    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哭带喊:

    “连长,连长,连长。”

    连长向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打在他身旁,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手倒是出血了。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

    “站起来,站起来。”

    他站了起来。连长又说:“走呀,走呀。”

    他伤心地哭了,结结巴巴地说:

    “连长,我拉大炮吧。”

    连长又端起胳膊,第二次向他瞄准,嘴里说着:

    “走呀,走呀。”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一转身就疯跑起来。连长打出第二枪时,他刚好拐进了一条胡同。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骂了一声:

    “他娘的,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

    连长转过身来,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就提着手枪走过来,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对我说:

    “你也回去吧。”

    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嗦,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闭错,也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我连声说:

    “我拉大炮,我拉大炮。”

    我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走出城里时,看到田地里与我家相像的茅屋,我低下头哭了。

    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越走越远,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了安徽。开始的几天我一心想逃跑,当时想逃跑的不止是我一个人,每过两天,连里就会少掉一两张熟悉的脸,我心想他们是不是逃跑了,我就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老全说:

    “谁也逃不掉。”

    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我说听到了,他说:

    “那就是打逃兵的,命大的不被打死,也会被别的部队抓去。”

    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老全告诉我,他抗战时就被拉了壮丁,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当兵六年多,没跟日本人打过仗,光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仗。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最后一次他离家只有一百多里路了,结果撞上了这一支炮队。老全说他不想再跑了,他说:

    “我逃腻了。”

    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一过长江,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离家越远我也就越没有胆量逃跑。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苏人,他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是打仗,我就说是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春生和我最亲热,他总是挨着我,拉着我的胳膊问:

    “我们会不会被打死?”

    我说:“我不知道。”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过了长江以后,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起先是远远传来,我们又走了两天,枪炮声越来越响。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村里别说是人了,连牲畜都见不着。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有人走过去问连长:

    “连长,这是什么地方?”

    连长说:“你问我,我他娘的去问谁?”

    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村里人跑了个精光,我望望四周,除了光秃秃的树和一些茅屋,什么都没有。过了两天,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又一队队走过来,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又过了两天,我们一炮还未打,连长对我们说:

    “我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的不止是我们一个连,有十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里,满地都是黄衣服,像是赶庙会一样。这时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黄皮大兵,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他认识的人实在是多。老全走南闯北,在七支部队里混过,他嘻嘻哈哈和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互相打听几个人名,我听他们不是说死了,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老全告诉我和春生,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过。老全正说着,有个人向这里叫:

    “老全,你还没死啊?”

    老全又遇到旧相识了,哈哈笑道:

    “你小子什么时候被抓回来的?”

    那人还没说话,另一边也有人叫上老全了。老全扭脸一看,急忙站起来喊:

    “喂,你知道老良在哪里?”

    那个人嘻嘻笑着喊道:

    “死啦。”

    老全沮丧地坐下来,骂道:

    “妈的,他还欠我一块银元呢。”

    接着老全得意地对我和春生说:

    “你们瞧,谁都没逃成。”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