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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相思如隔

作者:秋若耶
更新时间:2018-11-13 04:39:30
    暮□□下,长安即将宵禁,城门上金吾卫正在交接,以待闭城。

    “师父。”上官那颜上前拉上俞怀风衣袖,“我、我想……”

    “再不走就回不了宫了。”他低头看她。

    上官那颜却不挪步,眼里闪着光芒,面上是乞求的神态,“我想回家看看。”

    “回家?”

    “不是爹爹府上,是我在长安的偏院。”她望着他,忽而笑道:“我住师父的紫竹居那么久,师父也去我府上看看呗!”

    俞怀风思量一番,仙韶院明日有盛熹当值,也并无他要授的课。长安暮鼓响起,前方朱雀城门已缓缓合上。

    他点了点头。上官那颜喜笑颜开,牵住他的手转身就走。

    黄昏的朱雀大街上,晚风席卷,扬起初秋的沙尘,尽往为数不多的行人身上扫去。

    俞怀风将上官那颜拉在身边,举袖挡去吹袭的风沙,给她遮下一方清明。凄清的街路上,行人渐少,愈显长安的空旷。上官那颜眯着眼睛打量视线所及的帝都,愈觉自己的渺小,但有师父在身畔,这初秋的夜幕也不像往常那般寒冷。

    只愿,永远能呆在他护翼之下。哪怕成不了著名的乐师,她也不在乎了。不知为何,此刻竟毫无志气地这么想了。

    她依偎在身侧,无比依赖的神态让俞怀风渐生警觉。他为人师如此失败么,想要培育的雄鹰竟成了绵羊……

    兴许是自己教导方式不当,平日不够严厉吧。不可再让她如此沉溺下去了。

    到了上官那颜的别墅门前,俞怀风愕然半晌,不过终究是什么场面都见过的人,当下并未多问,便随她推门而入。

    “欣儿,我回来了!”上官那颜疾步奔入,见院中无人,便寻去内室,“欣儿?”

    俞怀风独自在这所算不得宽敞的别院里四下打量,院墙上蓬草滋生,院墙下荒草丛生,没膝的野草遮掩了小径,几间房前门漆剥落,尘灰堆积,屋角尚有蛛网悬挂。

    上官那颜垂头丧气从内室走出,拍了拍衣襟上沾染的灰尘,“欣儿不在,大概被爹爹带走了。”这里没有了人替她看护,竟成了这么破落的模样。

    把师父带到这么寒碜的地方,她不由发窘,“师父您光临寒舍,徒儿没什么好款待的,您先坐,我去沏茶,……啊,先别坐,等我清理一下……师父别碰这里,这里灰多……小心衣服……”

    最后,俞怀风被她赶到了一处草根较少的难得地段,她纵观全院,只有这么一处还算干净。

    “师父您先看看风景,我去去就来!”说着,她便跑入了屋子里。

    这里的风景,不看也罢。俞怀风走出她划定给他的立足之地,在荒草中寻径。一地的蒿草环绕着一口深井,井架上轱辘与绳索尚未荒废。他挽起袖口,踏上井石,将一只坠了绳索的木桶抛入井中,摇转轱辘,打起了一桶清水。就着清水,清洗了水桶与井沿,又寻了一块干净的布,蘸了水,擦拭院中的石制桌椅。

    当上官那颜顶着一头一身的蛛网跑到院中透气时,俞怀风已在荒草中干净的石凳上坐定了休息。

    二人对望一眼,夜风徐徐。

    瞧见井旁打好的干净井水,上官那颜羞愧道:“师父稍等,我这就去烧水做饭……”

    俞怀风不言语,只看向树梢头的一勾新月,心中对她烧水做饭一事存保留态度。

    一个时辰后,夜色已完全降下,幸得明月光辉,院中才不需灯火照明。不过,如此荒庭,月下更显凄清瘆人。他在石桌前支着头,看满庭荒寂的月色。

    上官那颜满脸烟灰跑出来,衣裙已被打湿了一半,神色委屈而愧然,“师父……我们还是去客栈吧……”

    俞怀风转眸看她狼狈的样子,只得起身,从她身边走过,“这时候客栈也都打烊了。去换衣服,收拾屋子,今晚只能暂栖贵府了。”说着,他便进了厨房。

    上官那颜抹了羞愧的泪水,应了一声,便忙着去收拾房间了。

    收拾了两处房间后,她换了干净衣裙,重新梳了头,出到院中,顿时瞪大了眼。石桌上摆好了饭菜与茶水,虽不丰盛(没有丰富的食材),却色香味俱全,几道小菜颇为精致。

    俞怀风从厨房刚洗了碗筷出来,对呆站在一旁垂涎的上官那颜道:“还不快洗手吃饭,不饿么?”

    上官那颜遂热泪盈眶地去洗手,回来坐到他对面,接过筷子,尝了面前的炒菜,竟不输于宫中御厨。她哽咽了一下,“师父做的饭菜真好吃……”

    “……上官小姐,不会做饭也罢了,烧水也很难么?”刚踏进厨房时,一地的水迹,满灶台的烟灰,让他久久怔忡。不知是该同情她,还是该同情中书令上官廑。

    上官那颜又哽咽了,“我、我……”

    “算了,吃饭吧!”俞怀风提起筷子,给她夹了菜。此时她情绪脆弱,不是训诫的时机。

    深觉自己无能的上官那颜忍了泪,呼啦啦吃起饭来。师父的手艺真不错!一番折腾后,她得出的结论就是,跟着师父有饭吃!

    风卷残云地吃了一阵后,她发觉自己吃相着实不雅,偷偷瞄对面一眼,见他吃饭也是优雅有致,赏心悦目。

    “看我能饱肚子么?”他不抬目光,就知她咬着筷子看他,定在思量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书上不是说……秀色可餐么……”她凝视他,随口接道。

    他将她冷冷一瞥,上官那颜立即醒悟,真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又出言冒犯了,遂赶紧端坐正色,也学他的样,斯文地用餐。

    二人对坐吃饭,两相优雅,不再言语。

    饭毕,上官那颜去厨房洗碗。俞怀风在中庭抚琴。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他拨弦的手顿了一顿,继续弹琴。

    又听“啪”的一声,他手指又在弦上顿了一下,继续拨弦。

    再听“啪”的一声,他停下抚弦,举头望明月。

    此时正忙于处理政务的宰相上官廑不会想到,远处明月下,有人正深深同情他……

    月影下,厨房门口悄悄溜出一个人影,贴着墙壁蹭到了自己房中,去悄悄换掉浑身湿透的衣服。俞怀风假作不见,低头弹琴。

    上官那颜穿上今天的第三套衣裙,捧着一杯茶,走到中庭,“师父,喝茶!”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见他久久不喝,上官那颜了然地伤心了,“……这茶、可以喝的……”

    “是用我烧的茶水么?”

    “是。”

    这才放心喝下。

    上官那颜满腹惆怅,在对面坐下,托腮抑郁。

    似乎又伤了她自尊。俞怀风看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为什么要住这么荒凉的地方?”

    她垂着睫毛,神情落寞,“爹爹总忙于公务,无暇理睬我,我总觉得自己多余,就搬出来住了。”

    “上官大人不曾召你回去?”

    “他让人叫过几次,我不听,他便每月拨些银子过来。”她哀伤地蹙着眉,眼中盈盈,与月光融成一片,“对于爹爹来说,我是可有可无的。”

    “天伦之情,哪有人厌弃的?只怕你与你爹爹之间有误会,却谁都不愿澄清。”他手指抚过七弦,“想听什么曲子,为师给你弹一曲。”

    “随便。”她依旧怏怏然。

    俞怀风左手按弦,右手一个起落,一串清商奏响。七弦振动,纷纷扬扬,曲调高亢,劈波斩戟。忽如万马奔腾,忽如大漠扬雪,忽如激流奔洄,忽如九天飞霜。

    商羽之声敲击心弦,骤然牵动人心。上官那颜神色渐换,于他曲中心血激昂。她坐直了身子,看他眉目不动,却于月下奏起如此激荡的曲子,不禁心中砰然。

    “这是什么曲子?”待他奏完,她忍不住问。

    “《郁轮袍》。”

    “真动听!”她回味良久,想学此曲,但恐怕自己奏不出这气势。

    “若是琵琶弹奏,则更佳。”

    “回仙韶院,师父教我这首琵琶曲吧!”上官那颜一手搁在琴上,望着他笑道:“我也给师父弹一曲吧。”

    “嗯。”他把琴转到她面前。

    上官那颜摆好了姿势,纤指在弦上一勾,带了个起音,垂眸开始投入弹奏。弹的正是最近宫中流行的曲子——《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曲调哀婉,情丝切切,琴师神态注入其间,随音调起而又落,愁思百结。月华流泻,倾洒她一身。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

    为何有曲子如此哀切,牵人魂魄?是琴动人心,还是心挑琴弦?爱恋终成相思,无法可解,无人可传,唯有刻骨铭心,独自低徊。

    弹尽一曲,她竟滑下一颗泪,尚不自知。

    她倾心弹奏,当局者迷,不知自己是怎样的投入,何时的动情。但曲中情意,听者可察。

    俞怀风愈听愈觉不对劲,“不要再弹这个曲子了。”

    “不好听么?”她诧异。

    “曲调悲切,不奏为妙。”

    上官那颜不应声,勉强点头。

    “不早了,休息吧。”他起身。

    “师父今晚就睡我从前的房间吧,我都收拾好了。我去欣儿房间。”上官那颜抱了琴,领着他去。

    将他送到后,上官那颜忽然记起一事,从怀里取出一个秀囊,递到他跟前,略有羞赧,“这是几日前我秀的,送给师父!”正是几日前二人不说话的时候,她为调解局面连夜秀的。

    淡淡香气袅绕着秀囊,正是海棠花香。这个制作拙劣的香囊,针脚歪歪斜斜,一看就是初学女红。“你留着吧,我不用香囊。”他淡然拒收,转身入房。

    关上房门,似乎还能感受到门外少女的伤心低落。他眸中凝重,步入房中,竟处处是她的气息。梳妆台,书案,床榻,虽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带有她气息的物品,环绕身侧,丝丝缕缕渗透过来。

    他推开窗,让夜风吹入,月光也随之倾泻进来。散了许久,也不曾将她的气息散尽。他猛然省起,当真是房中散不尽她的气息么?

    还是,他对这气息太过熟悉,记忆中、心头间,如何也驱散不尽?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里,似乎有了一声轻微的声响,他并未入睡。

    “师父……”

    他猛然睁眼,她慌乱中的一声哭喊绝不是幻觉。喊声未落多久,他已如风般的速度到达她的房间,“那颜!”

    房中不见人影,只剩凌乱的痕迹,以及墙壁上扎入的匕首与留帛。他一把扯下,展开速览。

    “西北郊,离思亭。”只有六字。

    他将帛书捏于掌心,视线落到地上的香囊,他俯身拾起。西府海棠的香气。

    他竟让她在眼皮底下被人掳走!眸中波涛已起,飞身而出,直赴西北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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