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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见不平

作者:亚宁
更新时间:2018-11-13 04:33:36
    从火车站回一碗村,中间要过一座桥,经四个村庄,其中两处还是另一个公社管辖地。路两边一会是淌过老秋水,结着冰茬的农田,有些已被翻耕过了,明晃晃而又坚硬着褐色的泥土;一会是白茨聚成的沙丘,和陷车轮子的沙土路,旁边脱光了叶子的树木,飒爽着瘦瘦的身条,在寒风和雪霰中,给人一种产生幻觉的样子。

    马车要过一个叫毛柳子村时,落雪渐渐大起来。路边一户柴草堆成的院落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门口处厮打,孩子恐惧的哭声像尖锐的哨音。跑在前面的几辆车驶过那房子,听到吵嚷和哭声,慢下来回头张望了片刻,很快就事不关已走了。刘三亮落在后边,吆喝一声牲口,鞭子在空中一摔,驾辕的枣红马与拉套的两匹骡子脚步顿时快了许多。

    刘三亮说:"看见了吗?那就是疯子媳妇禾禾新找的人家,听说男人是个毡匠,日子过得还可以,就是人心毒的很。"我心里一沉,狐疑地问:"你是说,那个女人是高远方的媳妇?"刘三亮说:"你要是不信,咱们走近就能看清楚了。"

    几年上学,让我的视力下降了不少,加上阴云连绵,雪花飞舞,走到很近的距离了,我依然辩不清那女人的脸,只看见她在拼命保护着怀里的孩子。那男人个头不高,身体粗胖,有点笨拙,但很有力气,出手很重地绕来绕去探手打那孩子,被女人的身体挡住了,便揪了女人的头发往开拽。女人的头脸被拉着向后仰起,面无血色,牙关紧咬,双眼因为疼痛,睁大的都有点变形。

    我终于看清楚了,想那孩子毫无疑问就是高远方的儿子。一时,愤怒轰地一下涌上了头,我嚷嚷说:"这是个什么鸟男人,咋能这样粗暴残忍呢!不行,咱们得管一管。"刘三亮犹豫地说:"咋管?那是人家的家务事。"我说:"咱们只要出面诈唬一下,看他能怎样。"

    说话间车子到了屋子前面,我呼地跳下车,大步流星走过去,逼视着那男人喊话说:"嗨,你是什么男人,还不赶快住手,瞧把人都打成什么样子了。"那男人还真被我唬住了,睁了一双肉缝小眼睛,盯住我看,揪住头发的手松动了一点。也许是看见我空长了个头,身体却单薄,那男人只愣了片刻,就无所谓起来,嘴里咕哝说:"爷打自己的老婆,关你过路人的屁事。年轻人趁早走你的路,少管闲事。"我为没能唬住对方有点急,同时年轻气盛,不能控制地激动起来。我说:"我告诉你,她可是我姐,你要是再动粗,我对你就不客气了。"那男人狐疑地睃视着我,又看了看禾禾,抓头发的手松开了。

    刘三亮适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赶车的鞭子,显示出助阵参战的架势。凶狠男人的草包本质顿时显了出来,身子往后退缩了两步,指着我们直了嗓子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想打架啊,告诉你们,这可是在毛柳村,我喊一声就能叫一片人。"

    禾禾抱起孩子,本能地躲到我们一边,眼里惊恐依然,身体簌簌发抖,嘴唇黑青地乖哄着孩子不让哭。刘三亮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以弟弟的身份说:"禾禾姐,这种虎狼男人,你还跟她过什么日子呢!走吧,坐我们的车先回家去。他就是再用八抬大轿来请,你都不要回来了。"那男人凶神恶煞的神态瞬间就又带了出来,发话说:"不许走。你要是今天敢走了,看我将来打断你的腿。"可能平日受打骂多了,禾禾还真害怕着不敢动弹。

    刘三亮说:"禾禾,你现在回去,谁知他会做出什么事。还是听玉明的话,先回娘家住上两天再说吧。"那男人见刘三亮说话较温和,唾液飞溅地骂开了。我也不是吃素的,捋袖子挺拳就要动手。刘三亮说:"你这男人,满嘴喷粪,连我们的好心都当驴肝肺了。禾禾,你先抱孩子上车去。"禾禾茫然无所适存,那男人一看势头,顾不及恐吓老婆,转身往家里跑去。

    我以为刘三亮也被骂火了,真要与我一起同仇敌忾收拾这家伙,谁知他拉了我一把,小声说:"你还真想打架啊!他是回去取家伙了,咱们快点把这娘俩弄上车跑吧。"我一激灵明白过来,两人不管禾禾意见如何,连拉带抱把娘俩安顿到胶车上。

    刘三亮鞭子一摔,马拉胶车箭一样向前冲去,等那男人提一把铁锹从院里赶出来,我们已经跑出二十多米远了。刘三亮回头看了看,哈哈笑着把鞭子摔得更响,三匹骡马狂奔起来。那男人追了十多米止了步,挥着铁锹跺着脚,放开嗓子又喊叫又咒骂,我们初还能听见一言半句,很快随着道路一转弯,人和声音就都消失了。

    跑出了毛柳子村,刘三亮吆喝骡马慢下来,坐在车中间的禾禾这时失声嚎啕起来,如同经历了天大的委屈。孩子反而乖巧地不哭,还用手给当娘的抹眼泪。刘三亮掏出卷好的旱烟,用衣领挡了风划火柴点燃后递给我。我平时是不抽烟的,此刻想都没想就接了过来,用劲一吸,苦辣的烟味在口腔里最初有点呛人,很快就不觉什么了。刘三亮又为自己卷了一棒,我们谁也不说话,听着禾禾的哭,各自一口接一口抽着烟。

    雪越下越大,路上的车辙印被盖得只留几道约略可见的痕迹。雪落在骡马跑热的身上,化成水珠和热气,落在刘三亮的棉帽子上,黑白相杂出特殊的效果。我不知自己的情形,只看见刘三亮胡须眉毛都白了,只有一双小眼睛忽眨着,呼出的热气在帽耳上结出了绒绒冰棱。再看禾禾娘俩都没穿外套棉衣,寒冷和渐渐冷却下来的心情,使母子俩脸颊红里泛紫,整个身体卷缩在一起。

    我拿出换洗的单衣要给他们添加,刘三亮见状,脱了身上的皮袄递给禾禾,让她穿上把孩子抱在怀里就不冷了。禾禾推辞,刘三亮说:"我们一天出门在外,身上穿得厚实呢,你看,我这不是还穿着棉袄吗。再说,我们男人比女人要耐冻,何况你还有孩子,就不要嫌脏穿上吧。"我也劝说禾禾接受了刘三亮的热心。刘三亮被自己的举动所感染,大大咧咧表白热心肠,说自己反正赶着这车,迟回早回也不碍事,一定要把禾禾娘俩送到家才行。禾禾不哭了,红着眼睛摇了摇头。

    我又开始了幻想,提议禾禾还是回一碗村吧。我说远方人虽傻疯了,可家还在,说不定见了你们娘俩,一下子就好起来。禾禾哀怨地长出了一口气,不置可否。刘三亮也同意我的建议,马车便直奔一碗村。路上,禾禾出于感激,把肚里的苦水连哭带诉全倒了出来。

    原来,禾禾新找的这个男人姓郑,是经媒人牵线搭桥结合的。禾禾因要带孩子过门,那男人答应了,什么财礼也没出,只草草搞了个仪式,两人便过在了一起。那男人人倒是不坏,就是有点愣,还小心眼。最初对禾禾的娘俩还可以,后来就不行了,像中了邪似的,三天两头就要打娃娃,而且出手还很重。娃娃哭他烦,出手就是一耳光,娃娃笑他也生气动手,说是听着不舒服。禾禾当然要护着孩子,平时让孩子寸步不离自己,连到队上劳动都带在身边。夏天还好说,秋冬天娃娃就受罪了,就因为这,两人的关系受到了影响。

    今天中午,禾禾说她正在做饭,孩子嘴馋守在锅前,禾禾用筷子夹了一块瘦猪肉给喂在嘴里,偏巧就让男人看见了,先是喊骂,后来饭熟了又不让娃娃吃。孩子就哭了,男人就火了,将孩子推到门外,跌了个嘴啃泥。禾禾心疼,但迫于男人的淫威,心想忍一下会过去的。谁知孩子小不懂事,天又下着雪,在门口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喊叫着娘敲门不止。禾禾忍不住,开门抱进了孩子,那男人哼了一声,下地二话没说,抢过娃娃就打。禾禾说,自己原想抱孩子到外边躲一下,谁知男人追了出来,仍然不肯罢手。前面发生的一幕,已是两个人由屋内打到了屋外,又打到的院外。

    这事听着就让人生气,我说:"这是个什么人,是不是脑子不够用?还是说心理变态?对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咋会这么歹毒呢。"禾禾被我说的茫然起来,摇头说:"我也不明白究竟是咋了?孩子的事都是我一手招呼,根本不敢对他有任何要求,就这样还是不行,而且他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只要一生气,什么东西都敢往娃身上砸。"刘三亮说:"羊肉贴不在猪身上,娃娃是你带过去的,和他一点亲情关系都没有,再加上是鬼迷心窍了。"一席话说得禾禾似有所悟,泪眼凄迷地哭了。

    雪并没有长时间地飘撒,随了一阵西风吹,阴云淡开,雪花变小变少,很快停止了,太阳开始在云后发力。我们翻过一片沙漠地带,走出了防沙的灌木林区,一碗村静悄悄出现在眼前。

    有两个人迎面骑自行车过来,刘三亮视力好,远远认出是赵柱子和陈四。我们两方面相向很快就遇到了一起,面对刘三亮的询问,赵柱子只简单地应了一句,就骑着自行车过去了。陈四和刘三亮两人关系好,又见我和禾禾娘俩一起归来,停下车子聊了几句,临走邀我去他们家串门。从陈四的嘴里,我们知道赵满仓的女儿茹茹要结婚了,日子就定在明天。

    走开了一段距离,刘三亮嘴唇抽了抽,哼了一声说:"终于要结婚了,苗秀英还算聪明,再拖下去,她那女子还敢把娃娃生到娘家里呢。"我听出了个中可能有什么事发生了,又不甚明子,也没有去问。

    车子进村时,天光开始放晴,薄雪被阳光映照,形成无数尖锐细碎刺眼的晶亮。我看见陈四家新砌了院墙,一只猪在门口拱来拱去。馋猫住的房子愈发矮小破旧,当年他父母出事前辛苦修补出的院落,差不多成了残垣断壁,枯黄的野草长满了院子,只通向家门的小道还保持着新鲜,说明屋里还经常有人进出。赵五婶正站在院门外,手里端了簸箕在簸着谷物,几只鸡围在前面,拣吃簸掉的稗物。

    我主动和村人们打着招呼,禾禾娘俩却缩在车中,有意把脸窝进刘三亮的白羊皮袄里。胶车到了队部前的大柳树边,刘三亮一声"吁",三匹牲口一起刹住了脚。我先跳下车,禾禾抱着孩子下了车,因为腿脚麻木的原因,身体歪斜的很不谐调,差一点就跌倒了,我顺手扶了一下才站正。

    禾禾脱了皮袄还给刘三亮,心情复杂地叫了声刘大哥,说了声谢谢。刘三亮嘴一撇,英雄气概再度膨胀,边披衣边玩笑说:"禾禾过去在村里的时候,从来都是叫我刘嘎子,今天还是头一次叫我刘大哥。哈哈哈,你就不要客气了,晚上要是觉得住处不方便,就去我们家吧。"

    我陪着禾禾娘俩到了远方家门前,就事说事安嘱她把娃娃还是留在高家,再领着回去,保不定会出现什么事。禾禾一脸茫然,也不说话。我说远方的疯,是因为受了太大的委屈,刺激太强,加上脑子受了震荡的原因才疯的,说不定自己疯癫上两年,会慢慢恢复正常起来的。我说娃娃不管咋说,也是高家的血脉,高大爷见了亲还来不及,绝不会让孩子受委屈的。

    就在我们说话中间,一阵直直的傻笑"嘿、嘿、嘿"从背后传来。天知道高远方是什么时候站在我们两米开外的地方,双手统在袖筒里,身上的衣服破烂成一笼统,脸上污秽不堪,却油光锃亮。

    禾禾浑身发抖说:"远方,你认得我们娘俩吗?"同时拉过躲在身后的儿子,"这是小小,是你的儿子啊,你认得吗?"远方依然傻笑着,眼睛眯缝出一副怪像。

    我叫了一声远方,他并不理睬我。我过去当胸给了他一拳,远方不笑了,恐惧地看着我,身体一下子缩了起来,后退着想逃的样子。但他终没有走开,傻傻地看着禾禾和儿子,无动于衷。

    我煞有介事说:"嫂子,你看他在心里还是喜着你和孩子的归来,只是头脑中有些神经调整不过来。你领着他回家里去吧。"

    禾禾过去拉了远方的手,另一只手拉着儿子。远方乖乖的像个孩子一样,一家三口相随进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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