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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作者:古龙
更新时间:2018-11-13 04:33:20
第七章\t无奇不有

    伊风的全部思想、全身精力,都因着恐惧而像是冻结住了。

    他双目望着万天萍伸出来的那一双枯瘦而满沾着血迹的手掌,心中飘飘荡荡,恍恍惚惚,也隐隐约约地觉出了死亡的意味。

    万天萍的双眼,也在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却仍然迟迟未曾出手,这是为什么?而已经身受两处重创,毫无疑义地死去了的他,又是如何能突然复生?

    他突然干涩地一笑,咧开他那也满沾血渍的嘴,冷硬地说道:“小孩子!你赶快将那本“天星秘籍”拿出来!不然……”

    他根本不需要说下去,因为任何人都能猜到他语中的含意。

    伊风心中却猛地动了一下,鬼魅似的万天萍,在他眼中,因着这一句话而突然变回了活人。因为只有生存的人,才会有对事物的欲望。若已死亡而变成了鬼,又要那“天星秘籍”何用?

    他暗暗松了口气,眼光放胆地在万天萍身上一转,却见他前胸和喉头的伤处宛然,露出一个个黝黑而惊人的空洞。

    他知道这是妙手许白铁钩般的十指,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而这种伤痕,只要中上一处,便足以置任何人于死命。

    “那么他为什么又能复生呢?”

    伊风恐惧之念一消,惊异之心却大作。两眼仍瞪着万天萍,并没有去回答他的话。

    万天萍又前迈一步,喝道:“你拿不拿来?”

    伊风心中又一动,忖道:“他功力高过我,又明知“天星秘籍”必定放在我身上,大可动手制住我,抢去秘籍,为什么却要我自己拿出来?”

    须知伊风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心思灵巧已极,是以他才能以“诈死”瞒过天下武林耳目。此刻心中一动念,接着又忖道:“莫非他身受致命之伤,后来虽因着一件奇遇而能复生;但他一身的功力,却不能在这极短的一段时间里恢复?”

    他一念至此,遂也冷冷说道:“不拿出来又怎样?”

    猛然一挺腰,竟往前面迈了一步。

    万天萍面色一变,目光中满含怒气。

    伊风目光前视,知道自己的猜测若不对,那么万天萍一动手,自己便讨不了好去。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将心中的紧张,极力控制着不流露出来。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都在心中转着念头;也各自在猜着对方心中的打算。

    万天萍突地干涩地笑了一声,说道:“我劝你还是将它拿出来,这样对你我都有好处。

    口气果然缓和下来,先前话中的威胁意味,此刻减去不少。

    伊风暗中又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所料已离事实不远,心中又极快地转了几转,冷笑道:“告诉你,姓万的!天星秘籍之事,你再也休提!你若想走出此谷,哼!那还得看我高不高兴呢!”

    语锋一转,竟完全扭转了局势,由被威胁的地位,而变成在威胁人家了!

    万天萍一惊,他果如伊风所料,虽然幸得死里逃生,但功力未复,一惊之下,故意不屑地狂笑几声,厉声道:“我万天萍闯荡江湖数十年,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过这种狂话!”

    他口中在说着话,眼光却在严密地注视着伊风的反应,正是色厉而内荏。两人互斗心智之下,他已败了第一阵。

    伊风声随念动,突地也伸出手来,语气异常之冷漠地说道:“拿来!”

    万天萍一愕,却听伊风接着说道:“你若不将那“璇光仪”拿出来,今日再也休想生离此谷了!”

    语声中的狂傲,更远在万天萍向他索取天星秘籍之上!

    这一来主客易势,万天萍脸色惨白,后退一步,暗中却在调息真气。

    伊风双目凝视,却也不敢冒然向他动手。

    山风更厉,夜色渐浓。

    伊风若在此时一走,万天萍断然不会拦他,也拦不住他。可是当局者迷,伊风却未转到这念头上来。

    他虽没有要得到“璇光仪”的野心,然而他却想藉此来折辱万天萍一番,出一出心中的闷气。

    何况那自尽被救的书生,仍倒卧在石室之中,生死未卜,他也不愿就此一走。

    再加上他心中疑团重重,恨不得万天萍将他为什么能死去重生的原因,说出来才对心思

    是以在他心中,根本没有乘此机会溜走的打算。

    万天萍僵立不语,伊风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这僵局。

    突地,万天萍双目一翻,强烈的目光在伊风身上一转,伊风心中一凛,忖道:“这厮的目光突然强锐了起来,莫非就在这一刻里,他已恢复了功力?这是不可能的!”

    他却不知道,世事之奇,焉是他能想象的?这万天萍不但功力已复,恐怕此刻他的功力,还在他未曾受伤的时候之上哩!

    原来万天萍身受重伤后,已是不治,被伊风将他和妙手许白的尸体,搬到石床上,两人身体纠缠,妙手许白体内流出之血,却无巧不巧地,流入那尚存一息的铁面孤行客嘴里。

    须知妙手许白体内之血液,已满含“毒龙丹”之灵效,却无“毒龙丹”那种至阳至刚的药力,正是已变成绝顶灵丹,那就是说:任何人若服了妙手许白之血,便无殊于服了天下的各种灵药。

    万天萍晖迷中,只觉有一股热力,由喉间缓缓注入丹田,竟苏醒了过来。稍一思考,以他的学识和历练,他立刻就判断出自家之所以能够起死回生的原因。于是他就将妙手许白体内的血液,吮吸一尽。

    顿时,他又回复了生存的活力。于是他从许白身上搜出了璇光仪的一半,离开了秘窟,将古室中的珍宝,尽可能捆了一包。因为妙手许白一死,他已无再在这深山中留下的必要

    此刻他的确是因祸得福;只是“天星秘籍”得而复失,是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他颇为后悔,不知道那年轻人的来历下落;因为他知道在他和妙手许白相争的时候,那年轻人一定渔翁得利了。

    哪知就在此时,伊风竟然又回到这山坳里来,万天萍一见大喜,但他此刻生力虽复,然而四肢却软软的,那正是因为“毒龙丹”的效力已在他体内行开,若他此刻能立刻以本身的功力与之相合,那么他的功力便可增长数倍。

    只是他却将这千载难逢的奇缘浪费了,“毒龙丹”本可发挥十成的药力,在他体内只发挥了两成,然而就只这两成,已足够使他的功力增长,将他的生命从死亡之中夺了回来。

    他四肢软而无力,自然没有立刻现身。伊风入了石窟后,那书生眼迷于珍宝,竟从窗口中爬了进去。万天萍一看他的身法,就知道他完全不会武功,于是就以一粒三棱石子,隔窗击去。

    他的手法是何等力道!虽然只是一粒石子,然而已使得那书生右臂折断,当时晖迷了过去。

    后来伊风自石窟中跑出来,万天萍突然现身,果然将伊风吓得面无人色。

    但语锋一变之下,万天萍却落了下风,是以他只希望自己的功力能够赶紧恢复。

    略一调息之下,毒龙丹已见功效,万天萍真气运行一周后,自己已觉出了自己的力量,双目一翻,便要将伊风伤在掌下。

    他冷笑一声,猛一错步,身形如行云流水,倏然掠上前来,双掌微一交错,在中间划了个圆圈,却又电也似的上下交击而出。

    他这一招掌影缤纷,正是先要乱了对方的眼神,再猛力一击。

    伊风大惊之下,赶紧一塌腰,身形右旋,左掌嗖然击出。

    须知他此时的功力,虽已无殊于一流高手,然而动手的招式,却仍然不见得奇妙。

    他这一招“凤凰单展翅”,虽然神完气足,劲力、部位,也恰到好处,在武林中已可算得上是绝妙高招。

    然而在铁面孤行客这种人的眼中,却是普通已极。

    万天萍再次冷笑一声,身形一扭,双掌原式击出,只是改拍为抓,十指箕张,用的正是他名震武林的大力鹰爪神功。

    他这一招省去了变招的时间,自然快迅已极。伊风的左掌刚刚递出,就已觉得人家的双手,已经分向自己的喉头和腹下抓来。

    伊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出道江湖,动手的次数已不下数百次,然而像这样快的招式,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来不及转到别的念头,长腰一扭,蹬、蹬、蹬,连退三步,但万天萍如形附影,也跟了上来,双掌各划了个半弧,掌尖微曲,击向伊风的前胸,招式虽变,但腕肘未弯,根本不像普通武林中人在撤招之间,还得费去一些功夫。

    伊风知道,只要自家让人家的指尖搭上一点,那么人家内家“小天星”的掌力,便得接踵而来。他知道,这万天萍人虽瘦小,功力却是最以那种至刚至强的内家掌力见长,哪敢和人家硬碰硬地对掌?脚步一错,又向后面避了开去。

    他心存怯敌之意,越发地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其实他若能静心下来,以他“督”“任”两脉已通后的内家真力,来和万天萍一拚,虽然不能取胜,但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万天萍冷笑连连,口中讥讽道:“就凭你这样的身手,还敢向我老人家说那种狂话?”

    双掌却运掌如风,带着虎虎风声和漫天掌影,上下左右地向伊风劈去。

    伊风虽然勉力支持,但技不如人,只有一步步地后退。

    十余招一过,伊风更见不支。万天萍掌式却倏然一变,由猛攻而变为游斗,他竟想将这曾经折辱过自己的年轻人先凌辱一番,再置之死地。

    是以他出招的手法,就不似方才的威猛沉重;出手的部位,也不再击向伊风的要害。口中却冷讽热骂的将伊风骂个不亦乐乎。

    伊风这一下心里的难受,可更在先前之上!

    只是他功力不逮,此刻就是再想逃走,恐怕也不能够了——

    “啪”地一声,伊风肩头竟中了一掌,虽然隐隐作痛,但却未伤及筋骨。

    伊风知道对方的用意,双掌“泼风八打”,掌风虎虎,但却伤不到对方的毫发。

    他身形渐退,转身之间,忽然看到那“武曲星君”藏宝的秘窟,那封门的巨石,原是由中间旋开,此刻那块巨石便横亘在秘窟洞口的中间,两边露出里面黑黝深邃的洞窟。

    伊风心中一动,脚下错步间,便渐渐向那洞窟里移去。

    万天萍掌影交错,双掌像是两只蝴蝶似的,在伊风身侧四舞。他名垂武林,招式上果有独得之秘,不是一般武林掌法。

    他左掌一圈,倏地反掌挥出,口中却冷漠而讥嘲地笑道:“小孩子!你将“天星秘籍”拿出,再乖乖向我老人家叩三个头,我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不但放了你,还收你做徒弟,也未可知……”

    伊风暴喝一声,双掌尽了十成力向前猛击。万天萍语声一顿,身形微微后挫。哪知伊风这一招,却是以进为退,掌到中途,就猛地后撤,身形后抑,“金鲤倒穿波”,向后面窜了过去。

    他已计算好那秘窟的位置,身形在空中猛旋,脚尖一点地,唰地向秘窟中窜了进去。

    万天萍微惊之下,身形立刻暴起,也直掠入洞。哪知身后风声飒然,他禁不住回头一看,原来那封洞的巨石也随着他的来势而旋了过来。

    就在他回头一愕之间,“啪”地一声,那块巨石又嵌回洞口山壁之上。万天萍大惊四顾,洞中黑暗得连一丝微光都没有,紧屏住呼吸,双掌当胸,生怕伊风会在黑暗中向自家暗算。

    他却不知道,伊风早有算计,一入洞后,就扳着那块巨石在洞内的一端向外一旋。他自己却在那块巨石将合未合之际,掠出洞去。

    他不但时间、部位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且心思过人,才能将人家关进洞窟,而自己却掠出外面。

    铁面孤行客大意之下,竟被伊风封于这黝黑、阴森而深邃的洞窟之内。

    伊风一计得逞,惊魂初定,山风吹到他身上,虽然寒冷,他却觉得可爱非常。

    他略略喘了两口气,让激战之后的心情平复、松弛下来。

    于是他轻掠至石屋旁,翻身入窗,朦胧之光下,他看到那书生仍俯卧在地上。他暗叹一声,忖道:“他若是死了,那我救他反成了害他了!”

    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却发现他仍是活着的,只是晖却了而已。

    他将剩下的珠宝,卷做一包;至于其它珠宝的去向,他已再无这心情去追究了。

    然后他将受伤晖迷的穷书生,搭在肩上,出了石室,掠下山去。

    这穷书生伤愈之后,便带了伊风给他的珠宝,回到尘世,而尘世也多了个挥金如土的阔少。

    只是他自始至终,也弄不清那使他由赤贫变为豪富的侠士,到底是怎么个人呢?

    至于伊风,他凭着自身的智慧,战胜了强于自身的对手,得到了足以傲视武林的秘籍,也得了世间仅有的解药,心情自然是愉快的。

    他身心松弛之下,觉得有股难以形容的疲倦。纵然他是铁打的身躯,但经过这么多日的不眠不休,再加上心情的紧张和一番激战,此刻他当然再也支持不住。一到景东,他就歇下了。

    他睡得自是极沉;因为这些天来,睡觉对他而言,已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

    他梦到他的妻子又回到他的身旁。醒来的时候,却更为怅惘!出神地望着窗外,窗外一片朦胧,原来此刻又是深夜了。

    他不想起来,只是静静卧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对人世间的许多事,突然起了另外一种想法。

    他妻子美丽的面庞,在他脑海中泛涌着,一会儿那么深,一会儿又淡了下去。

    突然,他听到窗外的风声中,夹杂有夜行人衣袂带风的声音。

    若是在以前,他会毫不迟疑地掠出去,追查这夜行人在深夜之中走动,是为着什么。

    但此刻,他却仍然意兴萧索地躺在床上。

    “别人的事,我又何必去管?”

    他暗忖道:“我的事,不也是没有别人管吗?我在苏东,被天争教的三个金衣香主所困,险些遭了毒手,那时又有谁来管我?我失妻之后,又被逼命,芸芸武林中,又有几人肯站出来为我说两句话?”

    他落寞地叹了口气。

    以前,他的思想是笔直的。此刻却随着人间事而有了许多弯曲,而他也远不如以前幸福了!

    深夜绮思,他又想起许多人;他甚至想起那娇小明媚的稚凤麦慧——

    蓦地,窗外的黑暗中,传来一声锐利的尖叫,将他的思路打断。

    虽然他认为自己已经很自私;但是听到这种惨厉的叫声,他却再也无法待在床上静卧下去。

    虽然他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先赶紧将解药送到终南山去;然而一种天生的侠义之心,却在他血液之中奔沸着,而他却无法抗拒这种力量。

    “去看看也没有什么关系,也费不了多少时候。”

    他一面匆匆套上靴子,一面暗忖道:“难道这会又是什么奇人奇事?以前我行走江湖所遇之事,不就都是片刻之间就可解决的吗?”

    他替自己找到了理由。

    于是他用一条丝巾扎住衣襟,将解药和秘籍,都谨慎地揣到怀里。

    他久走江湖,行事已极为小心了。

    然后他身形一动,嗖然从窗中掠了出去,向那惨叫声的来处窜去。

    他发觉脚下的房屋都是黑暗而沉寂的;而那声惨叫也是那么突兀,一声过后,就再无其他的声响。四下便又回复到一片静寂,根本没有任何异样之处。

    伊风暗自焦急:“我为什么不快点出来?”

    他四下巡视,这种夜行屋面的勾当,他已有许久不曾试过了。此时髀肉复生,心胸之间,但觉热血沸腾,昔日的豪气,又重新生出!

    他稍微伫立片刻,留意倾听着四下的声音。

    就在他将要放弃的时候,蓦地听到一种低低的哀求之声。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向那方向掠去,身形之轻快,像是一只初春的燕子。

    突地,他看到一个窗口中仍有微光,于是他立刻顿住身形,灵巧地在屋面上一翻,“金帘倒挂”,足尖钩在屋檐上,垂首下望。

    屋内有一盏油灯,亮着昏黄的灯光,一人端坐椅上,右手持着长剑,左手的中指,微弹剑身,发出声声嗡然之鸣。

    另一人直挺挺跪在他面前,满脸血迹。方才那一声惨叫,想必就是此人发出的。伊风闪目内望,见到这幅景象,心中忖道:“这是什么勾当?”

    方自动念之间,却见那持剑之人,手中之剑一颤,抖起一溜寒光,唰地,竟将那跪着的人的左耳削了下来,血水四溅。那人运剑一转,竟将那只耳朵挑在剑上。而跪着的人,当然又发出一声惨叫!

    伊风心中一凛,竟发现那持剑之人的长剑上,挑着两只耳朵,不禁大怒!暗忖道:“这厮怎地如此手辣?”

    遂在鼻孔里冷哼了一声,倒挂着的身形,也随着这一哼,飘落在地上。

    他原以为那持剑之人一定会掠出来。

    哪知人家只冷冷瞟了窗外一眼,却仍然端坐在椅上不动,嗡然一声,又发出一声低吟。

    伊风一怔!却见那人悠闲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侧脸朝着窗口,微微一笑,以一种非常清越、非常悦耳的声音说道:“窗外管闲事的朋友!外面风寒,请移驾进来一坐如何?

    伊风看到他的脸,苍白而清秀,嘴上微微留有短髭,然而却使他更添了几分男性成熟的风韵,看起来醒目得很,却又没有男人的粗豪之气。

    伊风暗笑自己,怎的自己所遇的,尽是不合常轨的奇事?这人剑削人耳,却仍大刺刺地坐在椅上,彷佛心安理得的样子。

    他迟疑了一下,目光动处,看到窗子是开着的。于是他思忖之下,飘身进去,落在那跪着的人身侧。

    却听那持剑之人笑道:“朋友果然好身手!果然不愧为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侠客!哈!哈!”

    他哈哈笑了两声,像是赞美,却又像是嘲弄。

    伊风双目一瞪,朗声道:“阁下和这位朋友有什么梁子?人家既然跪下服输,阁下又何必如此相逼?不是小可多管闲事,只是阁下也未免手辣了一点!”

    话声方住,那持剑之人又哈哈一笑。

    哪知那跪着的汉子,却突地跳了起来,脚踏中门,嗖地一拳,朝伊风当胸击去,口中骂道:“老子的事,要你管什么鸟?”

    拳风荡然,竟是少林伏虎神拳里的妙着;而且看那身手,至少已有三十年的功力

    事出意外,这一拳险些打在伊风身上。他再也想不到那持剑之人并未出手,向自己招呼的,却是自己挺身出来相助之人。

    他一惊之下,错步拗身。那汉子不但功力颇深,招式也极为精纯快捷,手肘一沉,双拳同时抢出,“进步撒拦双撞手”,嗖嗖两拳,划了个半弧,击向伊风的左右太阳穴。

    伊风微一塌腰,右掌唰地击出。那人马步一沉,腕肘伸缩间,嗖、嗖又是两拳,带着拳风,极快地击向伊风的前肩下胸。

    伊风大怒,喝道:“你疯了?”

    身形一变,掌上再不留情,那种深厚的功力,果然不是那汉子抵挡得住的。

    但那汉子拳沉力猛,招式精纯,竟也是一流身手。一时半刻之间,竟和伊风拆了十数招,打得房中的桌椅俱毁,杯盏乱飞。

    那持剑之人,却仍端坐在椅上,微微发着冷笑,目光却极为留神伊风的步法;右手不时弹着剑身,发出一声声低吟。

    伊风却有些哭笑不得,不禁暗骂自己的多事。

    那汉子一面打一面骂道:“兀那你这厮!好没来由?老子情愿朝他跪,情愿被他削耳朵,要你这王八来管什么鸟?老子被他砍下脑袋也情愿,莫说削耳朵!”

    伊风被他骂得心头火起,掌影如风,将这满口粗话的汉子围住。

    那持剑之人哈哈笑道:“古人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朋友!你多管闲事,又何苦来哉?唉!古人之言,实是深得我心!深得我心!”

    伊风几乎气得吐血,微一错步,唰地后退三尺,喝道:“好!我不管就不管——”

    哪知话还未说完,那汉子却又窜过来,劈面一拳,朝伊风打去,口中仍在不干不净地骂道:“兀那你这厮!撞破了老子的好事,老子非打煞你不可!”

    出拳如雨点般朝伊风打去,竟真的有些要和伊风拚命的样子。

    持剑之人仍在嘻嘻笑着,伊风却一头雾水,暗忖道:“这汉子双耳被削,我来救他,他却说我撞破了他的“好事”,难道他脑子有毛病?难道他是个疯子?唉!我真倒霉!”

    他想来想去,想不出此事的究竟,只得暗叹自己的倒霉了。

    他心思一分,那汉子立刻又着着抢攻,口中却又喝道:“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这王八,老子就不叫伏虎金刚!”

    伊风呀了一声,“原来这汉子就是伏虎金刚。”

    他暗暗忖道:“那么,他却又怎会这样像个疯子似的呢?”

    须知伏虎金刚阮大成,在蜀中颇有盛名,是条没奢遮的汉子,平日也颇得人望;是以伊风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更为奇怪。

    因为他知道这阮大成绝对不是疯子,但他不是疯子,却又怎会如此?

    持剑的那人,始终端坐在那里,望着伊风不断嘻嘻地笑着,看着这两人莫名其妙地打在一处,竟像是觉得非常开心的样子。

    转瞬之间,两人又拆了数招,伊风心中更是不耐。须知他此刻的功力,远在阮大成之上只是他和阮大成素无仇怨,而且他的本意又是为了救人而来,当然不愿以内家功力伤人。

    伏虎金刚阮大成右足朝前一踏,右拳笔直击出。伊风身随意动,捐弃以往的招式不用,双掌微微一交错,各划了个半圈,闪电般地上下交击而出,击向伏虎金刚的喉间、胸下。

    伏虎金刚眼前一花,赶紧往下塌腰,刚刚极力避开此招。

    哪知伊风身形一扭,双掌原式拍出,砰然两声,这两掌竟都是着着实实的击在阮大成身上。他虽未使全力,但已将阮大成击在地上。

    他这两招轻灵曼妙,却正是他和铁面孤行客动手时偷学来的。这两招看来轻描淡写,但转招之间,却比别人快了一倍。

    是以阮大成尚未变招就被击中,噗地一跤跌在地上。两眼发怔地看着伊风,心中奇怪,这两招中有什么古怪?

    那持剑之人却弹剑笑道:“好极了!好极了!果然高明得很!小弟佩服之至。”

    伊风的眼睛,却在这两人身上打着转,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难道这两人是一主一奴?”但是他立刻自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伏虎金刚,哪有做人家奴才的道理?”

    阮大成气吼吼地爬起来,虽然被打,却仍然是极为不服气的样子,大有再和伊风一拚之意。

    那持剑之人却笑道:“阮老大!算了吧!你再打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何况你今天只为我牺牲了两只耳朵,又算得了什么?以后有机会,你还是可以再试一试的,反正我……反正你也知道我的。”

    本来一头雾水的伊风,在听了这话之后,越发地莫名其妙了。

    他又有些好笑,弄到现在,这持剑之人,倒成了劝架的了。自己不明不白地打了这场冤枉架,却又是为着什么?

    他心中好生不自在,心中一大堆闷气,不知该出在谁身上好。

    那持剑之人缓缓站起来,朝着伊风微微一笑,朗声道:“朋友高姓大名?深宵相逢,总是有缘,如朋友不弃,不妨留此和小弟作一清谈。”

    他举起茶壶,倒了杯茶,又笑道:“寒夜客来,只得以茶作酒了。”

    伊风两眼发怔,他虽是机变百出,也猜不出这持剑之人是何来路。而且这人对自己忽而讥讽,忽而又谦恭有礼起来;伊风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对他如何态度,是相应不理呢?还是不顾而去?抑或就客客气气地坐下来,和这奇人做个朋友?

    他心中正自犹疑不决;那伏虎金刚却气吼吼地冲过来,大声说道:“你别看他脸子白,他心可没有我阮大成好。我阮大成为你吃尽了苦,现在又被你削下两只耳朵,难道你一点也不可怜我吗?”

    伊风闻言又大愕,不知道这阮大成是否变成了疯子?这种捻酸吃醋的话,怎会用在此时此刻?他是实在有些迷惘了!

    持剑的那人,耳根却像是红了一下,突地将剑身一抖,又溜起一道青蓝色的光华,喝道:“阮老大!你可得放清楚些!你一天到晚跟着我,我若不看你是条汉子,早就砍下你的脑袋了,你还啰嗦什么?何况你耳朵被削,是你心甘情愿,还是你哀求着我,我才动手的,难道又怪得了谁?”

    伊风听了这些话,越发胡涂。

    那阮大成却哭丧着脸,像是死了爹娘似的,站在那里。脸的两边本来长着耳朵的地方,不停地往下滴着血。伊风看着他这副样子,既像可笑,亦复可怜,可却又有些奇怪。心中不禁暗暗忖道:“这伏虎金刚在武林中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如今却怎地变成了如此模样?”

    他望了那持剑之人一眼,又接着忖道:“若此人是个女的,那阮大成还可说是单恋成疾。但此人从头到脚,看来看去,也看不出身上有一丝女人的样子呀!”

    江湖上女扮男装之人,比比皆是,伊风见得多了,无论是谁,扮成男装后,总脱不了那种女人气息,伊风可算见得多了。

    此刻这持剑之人,虽然白皙文秀,但嘴上的短髭,根根见肉,这是任何女子也化装不来的。因为贴上去的假须,和从皮肉中生出的,外行人虽难以分辨,但像伊风这种江湖老手,却一望而知。

    一瞬之间,他又觉得对阮大成非常同情,也有些怜悯。

    因为阮大成仍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那么个响当当的汉子,如今竟落到这种地步,这几乎是令人无法相信的事!

    那持剑之人微微一笑,又道:“阁下一言不发,难道是小弟高攀不上吗?”

    语音落到“吗”字上,已变得非常冷漠。

    伊风怔了一下,连声道:“哪里!哪里!”

    举头一望,已有日光斜斜从窗中照进来。

    他无意识地走到窗前,窗外是个非常精致的园子。

    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处身之所,是一家大户人家后院中的两间精舍。

    于是他对这持剑之人的身份,更起了极大的好奇心,转身道:“小弟伊风,只是江湖上的一名小卒,承蒙阁下不耻下交,实在惶恐得很……”

    他本想问人家的姓名身份,又不便出口。

    那持剑之人又一笑,道:“以阁下的这种身手,若说是江湖上的一名小卒,那阁下未免太谦了吧?”

    他也缓缓踱到窗前。伊风才发觉他身材不高,只齐自己的鼻下,心中动了动,却听他又笑着道:“小弟萧南,才是江湖上无名小卒哩!”

    他露齿一笑:“今夜之事,阁下必定有些奇怪;但小弟一解释,阁下就会明白。”

    伊风留意倾听着,但那自称“萧南”之人,话却到此为止,再没有下文,根本没有解释,伊风也仍然一头雾水。

    萧南一回身,拍了拍阮大成的肩头,换了另外一种口气道:“阮老大,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天已经亮了呀!”

    伏虎金刚浓眉一竖,大声道:“你不叫这姓伊的小子走,却偏偏叫我走,干什么呀?”

    萧南双目一张,明亮的双睛里,立刻射出两道利刃般的光芒。

    阮大成竟垂下头。

    伊风暗叹一声,自觉此行弄得灰头土脸。这伏虎金刚话虽说得不客气,但伊风觉得他有些可怜,也犯不上和他争吵,仅仅微笑了一下。

    他目光动处,看到那“萧南”手持之剑的剑尖上,仍挑着两只鲜血淋漓的耳朵。

    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对这“萧南”的为人,也有着说不出来的厌恶。

    但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捱,被削了耳朵的人心甘情愿,那么自己这局外人又能说些什么话呢?

    于是他向“萧南”一拱手,道:“天已大亮,小弟本也该告辞了。”

    阮大成一瞪眼,道:“你走我也走,你要是不走,我可也要在这里多耽一下。”

    他本来满口四川土音,此刻竟学着“萧南”说起官话来。

    伊风有些好笑,但看了他那种狼狈的样子,却又笑不出来。

    他刚一迈步,却听园中一个极为娇嫩的口音笑道:“哎哟!怎么我刚来,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要走要走的,难道你们都不欢迎我来吗?”

    语声方落,门外已袅袅婷婷走进一人来,云鬓高挽,艳光四照,一走进门,秋波就四下一转,给室中平添了几分春色!

    她娇声一笑,向“萧南”道:“还是你有办法,头天刚来,晚上就有两位客人来找你。你姐姐我在这里住了快三年啦,也没有半个人来找我。”

    萧南也笑道:“谁吃了熊心豹胆敢来找你呀?不怕烧得浑身起窟窿。”

    这两人言笑无忌,彷佛甚熟。

    阮大成目定口呆地站着。伊风的两眼却瞪在“萧南”脸上。

    方才那绝艳女子一进来,伊风就觉得有些眼熟;此刻听了“萧南”的话,心中已猜出此人是谁。再看见“萧南”笑声明朗,双目中也满含笑意,只是面上仍没有一丝表情。想到那阮大成所说满含“醋意”的话,心下立时恍然大悟:“原来这“萧南”却是潇湘妃子萧南苹,怪不得阮大成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也难怪她易钗而弁,我竟看不出来。若是别人,当然奇怪;可是这萧三爷的爱女化了装,别说我看不出来,恐怕谁也看不出来。”

    他眼睛一望那艳装女子,忖道:“这个一定就是武林第一火器名家火神爷的爱妻“辣手西施”谷晓静了,我和她倒见过一面,不知她还认不认得出我来?奇怪的是这景东一个小地方,怎会住着鼎鼎大名的“武林四美”中的后两位,又偏偏让我碰着了?”

    他脑中一阵混乱,又想到他的妻子“销魂夫人”。原来那萧南,果然就是昔年以易容之术,及独门暗器扬名天下的萧旭萧三爷的爱女潇湘妃子。而那艳装女子也不出伊风所料,是火神爷姚清宇的爱妻辣手西施谷晓静。

    昔年“武林四美”名噪天下;这“武林四美”中的头一位,就是伊风的妻子“销魂夫人。”

    再加上潇湘妃子萧南苹、辣手西施谷晓静,和昆仑掌门的爱女昆仑玉女崔佩,就是被江湖中人艳称的“武林四美”。后来销魂夫人嫁了铁戟温侯,隐居江南,辣手西施谷晓静嫁了武林中使火器的第一名家姚清宇;潇湘妃子却因为追求之人太多,而她却冷若冰霜,将不少动她脑筋的江湖豪客,伤在她“回风舞柳”剑下,而引起武林中不满后,也渐销声灭迹;昆仑玉女崔佩,却是突然在武林中失去了踪迹。

    于是赫赫一时的“武林四美”,就渐渐在武林中极少被人提起。

    哪知伊风此番远赴滇中,却在这山城里遇着了“武林四美”中的两位。

    辣手西施和销魂夫人,原是素识。伊风昔年和他的妻子畅游五岳时,在泰山玉皇顶上,曾和她们夫妇见过一面。

    此刻他心中忐忑,生怕谷晓静认出了他,悄悄转过脸去。因为他诈死之后,在江湖已成了个见不得光的“黑人”了。

    谷晓静娇笑不休,眼波流转,见到阮大成,又轻唤了一声,向萧南苹道:“这又是你的杰作吧!人家都说我“辣手”,可是我看呀,我这“辣手”两个字的外号,倒不如转送给你还好些。”

    娇笑一声,又道:“快把你小宝剑上的两只耳朵拿下来,鲜血淋淋的怕死人了!”

    萧南苹一抿嘴,笑道:“你别客气了吧,想当年你把人家的脑袋挑到宝剑上,也没说什么怕死人了;现在怎么啦?突然大慈大悲了?”

    伊风站在窗口,留又不是,走又不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禁暗骂自己的多事,好生生地从床上爬起来,淌这趟浑水干什么?

    谷晓静却走到他身侧,笑道:“喂!小兄弟!你贵姓呀?怎么我看你像是面熟得很。”

    伊风唯唯而应,不敢答腔。

    阮大成也不是白痴,受到如此冷落,心里自然大大不是滋味,看了萧南苹一眼,粗声粗气地道:“萧姑娘!我这样对你,你这样对我,唉!我啥子都没得说的!你说要试试我的心,好!我的耳朵都削掉了,你还是……唉!只怪我阮大成生得丑,我——我走了。”

    他越说越不是味,说到后来,声音里竟带着哭腔,一转身,蹬、蹬、蹬,朝门外大步走了出去,萧南苹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伊风见到他魁伟的背影消失大门外,却听萧南苹啐道:“癞虾蟆!”

    伊风不禁不屑地望了她一眼,觉得阮大成虽然可怜,却也替男人丢尽了脸,两道眉皱到一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谷晓静眼珠一转,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俏叹了一声,道:“这也不能怪萧家妹子,这年头有些男子,你不这样对付他们,他们就自以为满不错的,像苍蝇似的盯在你后面,确实讨厌!”

    她娇笑一下:“要是天下的男人都像你,那就没事了。”

    伊风脸一红,想到自己以前还不是整天跟在销魂夫人后面,心里有些不自在,大有后悔自己以前也丢了人的意思。

    萧南苹一笑,道:“你们一个姑娘,一个妹子的,把我叫得也装不成男人了。”

    伸手在脸上一抹,一个绝美的面容,便奇迹般地出现了。

    伊风眼前又一亮,大为赞服那萧三爷的易容之术,忖道:“难怪萧三爷以前曾以十一个名字出现江湖;而且若不是他自己在武林大会上,自己宣布了出来,江湖上谁不知道这十一个人,其实只是一个人。现在从他女儿身上,就可以看出他易容术的神妙了。”

    眼光却不自觉地,又瞟到萧南苹身上。

    谷晓静笑道:“你们在这里坐一下,我去替你们弄些粥来。”

    她轻叹了口气:“姚老二这些年来身体越发坏了,到现在还没有起来。”

    萧南苹噗哧一笑,道:“小姐夫还在睡呀?他跟你在一起这么些年,身体要是还不坏,那才是没有道理了哩!”

    说到这里,她的脸也不禁红了起来,谷晓静笑着跑过去打她,一面俏骂道:“看你这张缺德嘴,将来谁要是娶了你,准保比铁戟温侯吕南人还要倒霉!”

    伊风暗暗长叹了一声,江湖中人竟将他比做倒霉的对象,他不禁有点自怜,也有些自责,觉得在这里再也耽不下去了,拱手道:“谷姑娘!不用麻烦了——”

    他话未说完,却被谷晓静打断了话头,用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笑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姓谷?”

    眼睛一眨:“喂!我看你越发面熟,我们以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吧?我想想——”

    伊风一惊,连忙道:“小可的确没有这份荣幸见过姑娘,只是“辣手西施”名满天下,小可也曾常常听到过姑娘的名字,所以才知道的。”

    谷晓静“哦”了一声,仍然有些不相信的意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伊风暗忖:“我早该走了的,等一下那火神爷若也到此间来,那就一定认得我了。我诈死之事若传出江湖,非但是个笑话,天争教势必又要再来搜寻我,那我连安心静练武功都不能够了。”

    他越想越觉此行实在冤枉,身子一转,先走到门口,才拱手道:“小可无状,打扰了两位许久,实在该死,日后再来谢罪吧!”

    话一说完,不等人家的答复,转头急急向外走去。

    他却没有想到,他这么一来,是否会更引起人家的怀疑?

    走到园中,满园的花木,此刻多半凋零;园侧的半池芰荷,但剩了断梗残枝。积雪未落,新霜犹在;寒风吹过,寒飚袭人。

    他大步而行,当然不会有心情来领略这残冬的小园景色。

    眼角动处,看到墙角有个朱红的小门,连忙走了过去。

    他急步而行,哪知在他距离那小门还有几步的时候,突然身侧“嗖、嗖”两道风声掠了过去。

    他定睛一看,那辣手西施和潇湘妃子竟施展身法,掠到了他的前面,堵在那小门的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又一惊,不知这两人是何用意。哪知谷晓静却指着他笑道:“你别走!我想起你是谁了,你就是铁戟温侯吕南人。”

    伊风连忙道:“姑娘认错人了吧?”

    谷晓静咯咯笑道:“你别急!你别急!我才不会认错呢。那年在泰山玉皇顶上,我看过你,现在才想起来——”

    伊风惶急之下,一塌腰,向上掠去,想一溜了之。

    谷晓静笑道:“你跑什么?”

    柳腰一扭,也迎了上来。

    伊风在空中一转势,右掌竟向谷晓静劈去,身形却猛地向左一扭,想越墙而去。

    哪知又是一声厉喝:“什么人在此撒野!”

    伊风来不及回头去看,只觉有一缕劲风,击向自己的左胁。风声锐利,显见这发暗器之人手劲极大。

    伊风在空中已转过一势,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法在空中藉力转折,而那暗器也眼看就要打在他的身上。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剎那间,他只听到“啵”的一声,左侧溜起一股蓝色的火焰,原来有人也用暗器将击向他的暗器击落了。

    他心头一凛,知道击向自己的暗器,正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火神珠”。

    心神一分之下,击向谷晓静的右掌当然落空。

    他知道自己已无法溜出此间,只得提着气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飞快地掠了过来,口中大喝着道:“萧大妹子!你怎的将我的暗器击落了!”

    身形一顿,停在伊风对面,正自扬掌待击,看到伊风的面容,忽地“呀”地叫了出来

    这身材矮胖的汉子,自然就是火神爷姚清宇了,他惊唤之后,道:“你不是吕南人吕老弟吗?怎会跑到这里来,好极,好极!”

    他大笑几声,走过去拉着伊风的臂膀,一面说道:“武林中都传说你死了,我可不相信,就凭你寒铁双戟上的功夫,难道还会让别人占了便宜?我就想你一定是在玩花样……”

    他又极为豪爽的大笑了两声,拍着伊风的肩头,朗声笑道:“快进去坐!快进去坐!我们老哥儿俩倒得好好谈谈。”

    伊风唯唯应着,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他和这火神爷姚清宇虽见过数面,但却不是深交,此刻人家这么热情地招呼他,他当然高兴。

    但是他行藏一露,后患无穷,又令他颇不自在。

    谷晓静也走过来笑道:“刚才他还藏头露尾的,生怕别人知道他没死。喂!我说吕老弟呀!你堂堂一个成名露脸的英雄,可不能这么着!有什么好怕的?你老婆丢了你的人,你可不能再替自己丢人啦!”

    伊风——他自誓不能雪耻,就不再以吕南人的名字出现人世,是以,我们此刻也只得还称呼他这个名字——此刻的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乱七八糟地什么滋味都有。

    虽然他知道这姚清宇夫妇都是性情人物,但自己的行藏泄露,仍使他不安;而这种不安中,又有对他们夫妇这种热情的感激。听了谷晓静的话,却又有些惭愧;想到自己的妻子,又有些羞怒。

    于是他在清晨凛冽的寒风里愕住了,脑中混混沌沌的。直到姚清宇将他拉入了前房的客厅,安排他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上,他脑中的那种混沌之感,仍然未曾完全消失。

    他随口应着他们的问话。骤然接触到这些和他以前的那一段日子有着密功关系的人,他觉得奇怪与不安。因为这两年来,他几乎已将已往的那一段日子,完全忘却了。

    他随时告诉自己:自己只是伊风,只是江湖上一个无名无姓的人;而绝不是曾在江湖上显赫过一时的铁戟温侯吕南人。

    而他也确乎忘记了自己,直到此刻,他骤然又被拉回到以往的时日中去,因为这些人只知道他是吕南人,也都只把他当做吕南人看。

    他自怜地一笑,暗忖道:“他们把我看做什么?看做一个连自己的妻子都看不住的可怜虫!”

    在姚清宇那些人问着他话的时候,他失魂落魄的神态,使得姚清宇等三人,表面上虽在笑着,心中也在为他叹息。尤其是萧南苹,她那一双明眸,自始至终就在望着他的脸,他虽然对她很冷漠,甚至可以说是很轻蔑,但她却莫名其妙地对他起了好感。

    姚清宇豪爽地笑道:“吕老弟!你先在这里住几天,让我带你散散心。你放心好了,你的行踪不愿被别人知道,我们也绝不会对别人说的。”

    伊风感激地一笑,道:“多谢姚大哥的盛意,只是小弟实在因着急事,要赶到终南山去。”

    姚清宇咦了一声,有些惊讶地说道:“你也要到终南山去?”

    手一抚额,又沉吟道:“可是终南山的会期,离现在还有半个月呀。我准备过几天再动身,你那么急干什么?难道你先赶到终南山去,还有着什么别的事吗?”

    伊风却一惊,问道:“什么会期?”

    听了“会期”两字,他大惊,以为是“超渡亡魂”那一类的会期:“难道终南弟子已等不及我,全死了?”

    姚清宇微怔道:“你难道不知道?”

    他微顿又道:“终南山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掌门人玄门一鹤突然死了,终南弟子柬邀天下武林,在二月廿四日花朝节那一天,重选终南掌门。我也接到请柬了,是昨天晚上由终南弟子骑着快马送到的。”

    他微喟又道:“最奇怪的是我问那终南弟子“掌门人是怎么死的?”他却支支唔唔地不肯说。我问他“死了多久?”他却说才死了两天。掌门才死了两天,就急着另选掌门,而且这终南弟子既未戴黑,也没有半点悲戚之容,我就觉得事情大有蹊跷呢!”

    伊风听完,又怔住了。他弄不懂身中不治之毒的终南弟子,为什么都没有死?死的却是没有中毒的终南掌门。他知道在自己离开终南山的这一段时期里,终南山一定又生出巨变。但是什么变故呢?他却又茫然。他想到孙敏母女:“不知道她们还在不在那里了?”

    心中竟然非常关心,他自己也不明了自己这种关心的由来。

    一时之间,他脑海中转呀转的,竟然都是孙敏那亲切的目光,亲切的笑容。于是他连忙强制着自己,不敢再想下去。一抬头,却和萧南苹的目光碰个正着。他久经世故,当然知道萧南苹目光中的含义,心中不禁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这些天来,他曾遇到各种事,而这些事却又都是非常奇怪的!

    他暗笑自己,他的一生,许多重要的转变,都是因着女人。

    “女人……”他茫然地笑了。

    含着笑意的目光,却平视着仍在向他注视着的萧南苹。

    “我该留下来呢?抑或是离去?”他反复地问着自己。

    有许多种理由让他认为他该留下来,却又有许多理由告诉他该离去。

    这当然是因为他已确信终南中毒弟子,都已获得解救,而并未等待他的解药之故。

    “但为什么呢?”他又有探索终南山到底发生了何种变化的好奇心;以及对某些人渴欲一见的心情,这是他亟欲离此的理由。

    他反复探索着,彷佛已知道:无论他决定离去或留下,都对他这一生,有着极重大的关键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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